第二七零章 填城

密集如雨的箭矢從城頭飛落而下,釘入皮肉之中。

隨著一具又一具失去生命的軀體砸落,地麵被鮮血染得更為泥濘。

從城下抬頭去看,根本分不清是當麵而來的,是箭矢還是雨絲。

但對於被驅趕著攻城的楚國奴隸兵而言,夾雜著雨水撲麵而來的箭矢,以及腳下深沒腳踝的淤泥,都還不是他們麵對的最糟糕的情況。

比這兩樣更糟的,是他們身後,項氏私軍手中握著的森然槍林,是監軍手中驅人送命的毒辣皮鞭。

再次被腳下的死屍絆倒在地,艨頭腦發昏地被同鄉長者從地上一把拽起。

“跑快點!再跑快一點!”

老漢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派上來做“填城”的要命活計。

從前晚上開始,老頭就一直在重複地將這個死裏逃生的法子告訴同鄉的少年們,隻有跑得夠快,才有機會逃過一命:弓弩手們更願意將手中箭矢用來射擊容易得手的目標。

除了艨以外,沒人真把這個牙都快掉光的老頭的話放在心上,而現在,他們都成了腳下的屍體。

老漢原本是沒想拉這個後生一把的。

暴露在敵軍射擊覆蓋之下,一丁點的猶豫耽誤,都有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

可老漢還是耽誤了。

也許是隻有這個後生在老漢“傳授絕活”之時沒有出言嘲笑,也許是後生曾說過他的兒子剛剛出生。

總之,老漢在自己未曾察覺之時,就向他伸出了援手。

而結果就是,老漢為這唯一的一次耽誤,付出了最沉重的代價。

眼看老漢雙眼之間的光芒飛快消失,剛從地上爬起的艨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老漢還未抽離的手掌帶倒在地。

一聲尖銳的破空聲劃過,艨肩頭火辣,這才發覺老漢在身死之後居然又救了自己一次——那名射殺老漢的弩手將目標又對準了自己。

艨鼻頭冒汗,任由身後遠處的監軍高聲怒罵卻也不敢稍動。

僵持了片刻,直到覺得那名弩手應該已經換了目標,艨才從地上飛快爬起,用此生都不曾有過的速度背起自己的包袱,如獵豹一般飛撲向前方似乎永遠也到不了的城牆。

終於近了,艨飛快地扔出肩上塞滿了土塊的包裹,給城牆腳下已經不低的土堆又添了一把,隨後便頭也不回地轉身往回跑。

這場生死競速隻過了一半,接下來才是最恐怖的後半程——你永遠不會知道誰正在瞄準你的後背。

與艨一樣,在楚軍陣地與留城城牆之間進行著生死競賽的,還有成千上萬個被楚軍裹挾而來的奴隸。

他們或者是吳越被征服之後的遺民子嗣,或許是欠下大族巨額債務無法清還的普通人,但盡管與楚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他們卻沒有被視為人。

而他們的生命,自然就並不會被珍視地隨意使用在“填城”這樣的任務中。

所謂填城,就是由奴隸背負著土塊,用這些土塊或者奴隸自身,作為搭建可以從城下同往城頭的通道。

這就是楚軍迥然於別國的獨特攻城之法。

已經見識,或者至少聽說過這等殘酷攻城戰術的魏將們,與龍陽君等人雖然表情同樣慘白,但至少沒有慌神。

然而從未領教過這等戰法的扶蘇眾人除了目瞪口呆之外,還有著深深的不適。

這等將人類視為消耗品,甚至連牲畜都不如的行為,令人從靈魂深處覺得難以理解。

扶蘇這才真正意義上明白了,所謂奴隸製、把人不當人,是個什麽樣的情形。

也難怪出身於楚人貴族的項籍,能做出日後的那些殘暴嗜血之事了。

然而盡管將其視為野蠻落後的行徑,但對楚軍如此的戰術,扶蘇也想不出適合的應對措施。

弓弩射擊吧,這些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奴隸很難射中不說,射殺幾個也不能給楚軍造成哪怕是心理上的一點傷害。

而且等奴隸靠近了再射,反而會給對方填城的進度“增磚添瓦”。

原本用來對抗楚軍攻城器械而特意準備的投石機在這樣的場麵上更是徹底沒了作用。原本就隻對大型目標或者密集陣型有作用的戰爭利器,如今卻隻能作壁上觀了。

至於騎兵突擊就更無稽了,由項榮領先的項氏鐵騎就在戰場邊緣虎視眈眈,這邊開了城門,恐怕自己方的騎兵還沒能衝出去,對方的騎兵就先衝進來了。

於是唯一不能算辦法的辦法,就能是讓弓弩手盡全力射擊,將盡可能多的奴隸在靠近城牆之前解決掉,由此而造成的箭矢大量浪費也是不得不付出的。

顯然,最先驅使奴隸攻城的作用之中,顯然就包括了大量消耗守軍箭矢的目的。

但要說放著不管就更不行了,真讓這上萬奴隸撒開了堆土,兩個時辰之內就能造出一道可供八匹馬並排馳騁的大道直通扶蘇眼前。

整整三個時辰過後,隨著楚營中的鳴金聲起,給奴隸和留城守軍同時造成巨大壓力的“填城”總算告一段落了。

而這三個時辰的戰果就是,楚軍獲得了數道終點離城頭不過一米的大道,而付出的,就“僅僅”隻有不到一萬的奴隸傷亡。

作為守城方的聯軍在未能傷害到楚軍真正戰力的情況下,就付出了接近四十萬支各類箭矢。

沒等守軍稍稍從方才的震撼中緩口氣,鳴金聲還未消散在空中,楚營中便傳出了不同之前的激越戰鼓聲。

伴隨著楚軍震天的怒吼咆哮,楚軍在無數奴隸屍體所搭建而成的道路前,展開了陣列。

遠處楚軍大纛下,看不清麵容的楚國第一戰將項燕右手輕揮,楚軍以攻城車為前導,開始了向留城的最猛烈攻擊。

沒能拿李信開刀,以大昭長公子下酒也是極好的。

項燕根本就沒把對麵的扶蘇當盤菜,他的四十萬大軍可並非是用來對付一個小兒的。

“父親,兄長已經立了戰功,兒也不能落了後。”

此子項梁的請戰沒有令項燕如何驚訝,這個兒子的好戰之風,比他的兄長毫不遜色。

此戰的大局,在“填城”完成之後,在項燕眼中已經塵埃落定,如今讓項梁去收獲一些戰功也好。

而若是能夠親手俘虜大昭長公子,便更好了。

念及於此,項燕微眯著雙眼點了點頭,“去吧。”

“謝父親!”

項燕怎不知這是立功的大好機會,立即喜上眉梢,翻身上馬。

跟在項燕身邊的一個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的小童眼見項梁大笑離開,也跟著哈哈了兩聲,隨手指著遠處正在交鋒中的戰場。

項燕見狀將其抱在懷中,幫他更好地看清戰場上的局勢。

小童長相頗為惹人喜愛,隻是眼中竟是重瞳,令人望而生畏。

而他此時所指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同樣看向此處的扶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