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二章 壽春的霧

壽春多霧,暮色比別處來得早,也來得深沉些。

夜已深,人卻還未得靜。

屈氏在壽春城郊的幾處產業,都受到了嚴密的監控,即便已是深夜,四周也都被點亮了燈火,照得四周纖毫畢現。

雖然不得入內,但奉了鄭袖之命的宮衛還是一刻不停地將懷疑的視線投向了漆黑一片的院落中。

外間越是明亮,院中便越顯得黑暗。

在未明真假的屈子弑君消息傳到楚國之後,屈氏族人就遭受了極大的壓力。

尤其在屈原莫名失蹤之後,以昭、景二族為代表的氏族多次對屈氏施壓,要求交出屈原以正國法。

然而以老族長,也是屈原之父,屈伯庸為首的屈氏族人在壓力之下展示出了極強的韌性,堅決表示屈原並未逃回屈氏領地,故而屈氏無人可交。

有黃歇在朝中為其轉圜發聲,又有身負監國之權的太子庇護,昭、景二族以及鄭袖雖然很肯定屈原定然逃到了屈氏族內,但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也無法過於逼迫。

畢竟除了在朝中有強大的盟友,屈氏本身私軍的戰力在各族之中也是排的上號的,據稱隻比公認戰力第一的項氏私軍略差分毫。

真將屈氏逼得叛逃,大楚上下都沒人負得起這個責任來。

要說叛逃,的確不是沒人在屈伯庸麵前提過,但都被他言辭拒絕,並且很是嚴厲懲處了幾個挑事的年輕族人,才將甚囂塵上的憤然壓了下去。

然而隨著局勢越發緊張,便是屈伯庸自己也未嚐就沒有為幾萬戶族人找個後路的意思。

可在屈伯庸稍稍流露了些許意思之時,就被一個人果斷給打散了念頭。

在屈氏族中能夠對族長的念頭造成如此決定性影響的,隻有一個人。

此人便是端坐席上,風采奪目得不似被昭楚兩大強國都列為最高級別逃犯的屈原。

“鄭袖不過是在做最後掙紮罷了,隻要嚴密保護好太子橫,大勢必定。”

在屈伯庸提出要叛楚自立,以免被鄭袖勢力屠殺之時,屈原隻說了這麽一句,就打消了族長父親的打算。

屈原看得很清楚,根基如浮萍的鄭袖在靳尚也選擇背叛之後早已失去了最後一點可能的翻盤希望。

而她反敗為勝的唯一一線機會便是謀害太子。

隻要做好對其孤注一擲的防備,楚國的朝堂便還是在新黨的掌握之中,即便屈原或許不能繼續在明麵上引導了。

不過這不是還有黃歇在嗎?

黃歇這幾日的表現落在屈原眼裏,可是得了高分的。

然而黃歇太過正直忠貞,因此屈原並不會告訴他自己已經偷偷回了楚國,以免節外生枝。

當然,他同樣不會將此事告訴太子橫,太子隻需要繼續扮演好他自己的角色就是,不需要,也不能夠被屈原拖入兩難的境地。

甚至除了幾個屈氏族人,屈原並不打算在餘生再見任何一個楚人。

因此屈原今日要見的,並非是楚人,而是一個韓人。

本應在薛地為靳尚出謀劃策的張良,不知為何竟能得知屈原已回到楚國的消息,而且能夠知道他並沒有回到屈氏封地,而是膽大包天地留在了楚國的心髒。

“一別數載,屈子風采依舊,可喜可賀。”說著可喜可賀,張良麵上卻孰無笑意。

任何人被徹底打亂了本已隻剩了收官的棋局,恐怕會比張良更為憤怒。

更不可原諒的是,屈原竟然連他也騙了過去,這甚至比被打亂部署更讓張良懊惱。

屈原沒有去問對方消息來源,即便問了對方肯定也不會說,麵對張良一副問罪的神色,屈原並未動怒,隻是冷淡道:“大楚國君,不可受辱。”

這甚至算不上是解釋。

張良冷笑不已,強忍著沒有將諷刺言辭脫口而出:可最終熊槐不還是受辱了嗎?

以前怎麽從未想過一向忠君愛國到甚至令人覺得迂腐的屈原能夠有這等膽量?

張良重新仔細看了看麵目堅毅的屈原,幹脆將疑惑問了出來,“屈子是如何想到要行弑君之事的?”

聽到這“弑君”兩個字,屈原不為所動,而在兩人身邊的屈伯庸身體卻猛地抖了一下。

緊緊瞪視著自己最得意的兒子,屈伯庸此前還以為此事是鄭袖等人的栽贓嫁禍,此時經張良之口得到證實,自然令他震驚不已。

察覺到屈伯庸的有趣反應,張良這才知道屈原並未將自己弑君的真相說出,不禁帶著玩味的目光,在父子兩人的臉上掃了個來回。

“夜已深,父親不如先去睡吧。”

父子之間沉默良久,還是屈原打破了凝滯的氣氛。

又是一陣難言的死寂,屈伯庸最終還是歎了口氣,長身而起的身子佝僂得更深,仿佛真的被疲倦壓倒了。

“楚王並非楚國?”眼見屈伯庸離開,張良意有所指地問道。

屈原將目光從父親的背影上收回,眼中片刻的不忍和哀傷迅速收回,重新恢複了冷然,“不錯。”

屈原毫不猶豫的承認,讓張良有些小小的激動。

原來除了他以外,還有別人與他一樣有著如此驚世駭俗的反叛思想。

在旁人的思想中,國君是一體的。所謂國君,國便是君,君亦是國。

其實早在屈原同意兵諫楚王之時,張良就依稀對屈原有了些這方麵的猜測,然而直到如今對方的直接承認,才讓張良有了吾道不孤的知己感。

既然如此,接下來的謀算就容易說出口了。

“屈子以為,楚昭一旦開戰,以如今的楚國形勢,勝算幾何?”

“四分五裂,毫無勝算。”

“屈子通透。”這一點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張良隨口一讚,繼續他的說辭,“鄭袖不足為慮,用不多時便會自行毀滅。”

屈原繼續點頭,這一點也是很自然的。

“那麽最後剩下的兩派,便與楚王在時無甚區別,仍是新舊兩黨而已。”張良說到此時,眼神閃爍了一下,“那麽屈子以為,新王登基以後可有何改變?”

屈原不答,他開始知道張良此來何事了。

見屈原不接話,張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有些心關既然已經闖過,那再做一次就很容易了,“即便太子出身屈氏,恐怕也不會願意讓新黨一家獨大。恐怕到了最後,經過如此多的事,如此多的犧牲,楚國朝堂依然毫無起色。”

張良從屈原的冷然神色中窺得了自己想要的刹那變化,決定圖窮匕見,“若不能一舉剿滅舊黨勢力,屈子所做這些,豈非都是毫無意義?

“最後甚至比回到原點都不如。因為之前楚國至少不會麵臨兩個楚王的危局。”

屈原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照下越發暗沉。

窗外,壽春的霧氣更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