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六章 極盡哀榮

始皇回鹹陽後的第一項詔令卻並非是關於伐楚的。

伐楚戰略已定,對始皇來說屬於他的工作便已經暫時告一段落,中間的詳細事務自有各位主將牽頭。

回宮第二日的早朝會結束後,按著在朝會上議定的,帶著始皇詔令的宮人便乘車蒞臨了已故國尉司馬家的府邸。

與他們同來的,還有一同從朝會上趕來的長公子。

帶著司馬家眾人出門接旨的,是已故司馬國尉的遺孀,已經年逾古稀司馬氏。

不同於司馬國尉不怒自威的形象,司馬氏很像故事中溫柔慈祥的老奶奶,令人一看之下便不由自主地心生親切之感。

對著連王上都要恭謹以待的司馬氏,宮人未敢讓老太太在門外行禮等候,而是扶著司馬氏先入內坐著,先是一頓好言安慰,這才宣布完王上的旨意。

詔書內容當然是怎麽展示恩榮怎麽來的。

追封國尉為明武侯,諡號武,金銀賞賜不計其數,更宣布要在兩日後以國葬之禮將老國尉的屍身下葬,屆時王上也會親往悼念。

按著古禮,與小國諸侯地位等同的司馬錯過世,屍身要停留三月才會下葬,然而很少有真的停樞三月的,往往都是在七日之後便行葬禮了。

又是封侯又是賜諡“武”,更要行國葬之禮,可謂極盡哀榮。不過其實這些封賞都是在情理之中的。

老國尉本就因征蜀大功而受封武安君,如今追封為明武侯以彰顯十數年來在國尉任上的卓越功勳也在情理之中。

若非老國尉肯以流食三年麻痹天下,如今昭國的大軍恐怕還會被束縛在上黨而不得寸進,更不會有伐魏大勝。

在“半個國尉”的尉繚子入昭之後,老國尉非但沒有與其爭權,反而以自身為羽翼,幫助尉繚推行軍政改革。

這樣多、這麽大的功勞,在世之時封侯也並不過分,可惜天不假年,隻能以追封的形式略作表彰了。

至於老國尉的諡號,是最好議定的,甚至李斯在朝會上一提,便全票通過了。

若連司馬錯都沒有資格以“武”為諡,那天下恐怕就沒有人有資格了。

話說回來,連老國尉都要在死後才得以受追為侯,便可以知道武人在昭國的封侯之難了。

這也是扶蘇極為反感胡亥封侯的原因之一。

那樣一個孺子,何德何能與司馬國尉同列?

宮人將詔書交給了國尉遺孀,並又做一番安慰之後才分別向司馬氏和長公子行禮告辭。

這位宮人倒是個懂事的,沒有仗著王上的詔書就行事孟浪。扶蘇點點頭,對此人稍稍留了點心。

若他敢讓剛剛喪偶的司馬老太太就在門外行禮,如此慢待,莫說王上會不滿,無數受過老國尉提攜的後輩們都有的是找他麻煩的。

就是在場的扶蘇也不會輕饒了他。

等到宮人帶人離開,扶蘇上前兩步對著司馬氏行禮道:“晚輩扶蘇,見過老夫人。還請老夫人保重身體,節哀順便。”

司馬氏慈祥的麵上並無太多哀容,一方麵是昭人對待死亡的態度本就豁達,另一方麵也是司馬氏早已見慣了生死,對於夫君能夠安死塌上已經認為是上天開恩。

此時對著扶蘇的安慰,司馬氏點頭笑道:“老婦身子還算康健,有勞公子掛念了。”

又互相遞了幾句寬心言語,許是這幾日迎來送往讓老人家太過勞累,司馬氏起身告辭,隻留下了司馬家的長子陪坐。

扶蘇起身目送老夫人離開,重又坐下端詳起對麵的司馬家長子,司馬靳的父親,司馬珩(héng)。

不同於司馬錯祖孫兩代人的道路,司馬珩選擇在政界一展長才,然而不知是否司馬家隻有武將天賦,已經年屆五十的司馬珩目下卻還隻是身居“區區”中大夫之職。

雖然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能夠在五十上下就得以在中央任職高官已經是了不得的成就,然而作為司馬家的長子,這樣的成就甚至還比不得他的兒子,已經得以出任平北將軍,親掌一軍兵馬的司馬靳。

司馬珩與其父一樣,都有著高聳的額頭以及寬闊的耳垂,隻眉目之間卻柔和了許多,或許是繼承了其母的眉眼。

雖然與司馬靳關係親近,與老國尉也是忘年之交,但扶蘇與司馬珩往日裏卻少有往來,此時更不知是要以麵對好友的父親還是以麵對故交的兒子來對待的好。

幸而司馬珩看起來是個健談之人,並沒有讓扶蘇幹坐著,而是主動開起了個話頭。

“昨日公子與王上同乘一車入城,當日情景令人振奮不已,珩願以此酒為公子聊表賀意。”司馬珩端起酒爵當先飲下。

司馬珩是在這樣的言辭,表明司馬家仍然是堅定站在自己這一邊的,並未因老國尉之死而有絲毫動搖。

聽懂言下之意的扶蘇自然也隨著飲了一爵。

看著侍從為兩人再次滿上,扶蘇笑道:“都是父王的恩榮。”

“君明臣賢、父慈子孝,大昭何其幸之?”

說到這裏,兩人便又相視一笑,再飲下了一爵。

司馬珩果然不愧是老國尉的兒子,同樣是個明白人,一句話不但輕巧點明了扶蘇送傘的用意,也表明他知道昨日同乘的深刻意義。

得以與王同乘,可遠不是順道搭個車,少跑了幾步路那麽簡單。

首先,兩人同乘的畫麵落在群臣眼中,立刻就將之前君臣不和的“謠言”輕易粉碎了。

王上用此舉,向臣民展示了父子之間的親密無間,也將近來隨著公子扶蘇日漸成長而導致的臣民們心中的些許不安壓了下去。

其次,如前所說,百官出迎是在恭賀王上建立的功業,而被準許與王同乘,正說明了王上願意將這份功業帶來的榮光與扶蘇共享。

這份無上恩榮,或許隻有加封太子能夠稍作比擬了。

當然,扶蘇本身在此次會盟中看破屈原的險惡陰謀,甘冒矢石將楚王救下,令此次會盟的目標得以順利達成,也的確做出了值得讓昭王恩賞的功績。

不過,若沒有雨中送傘的那一幕,扶蘇頂多也就是在事後多得一點金錢或者封邑上的獎賞罷了,遠遠不能與同乘的恩榮相提並論。

最後,父子君臣同乘,很是刹住了因為胡亥封侯而產生的一些不正之風。

扶蘇不用查也知道,很多並不得誌的投機分子都從王上封侯胡亥的動作中看到了一些並不存在的“機會”,試圖通過扶龍的奇險,來獲得令人心動的回報。

正如之前所言的,一個已經心智健全的成年君王,並不符合一些人的期待。

比如,如今想來,當日神色間多有古怪的那一位。

或許那位並不想在始皇之後,繼續甘做一隻應聲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