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五章 與王同乘

暴雨減弱為大雨。

大雨又逐漸淅瀝成延綿不絕而略顯惱人的細雨。

接連數日能夠將濕氣完全揉進骨骼肌肉之中的細雨後,太陽還未能重現,先於陽光回城的,是重於結束了武關之盟後反行的始皇。

相邦李斯率眾卿文武出城遠迎始皇車架,作為儲君的扶蘇自然也不能免於早起,一早便從溫柔鄉中費力爬出,被迫鑽入了濛濛細雨之中。

相比於身周或是穿著厚重蓑衣而顯得臃腫不堪,或是任由雨水浸透朝服而狼狽不已的眾人,由身後梅子酒撐著竹傘為其擋去雨絲的扶蘇一如既往地鶴立。

“公子巧思,確是令人羨慕。”

相邦離著扶蘇最近,相比於其他人隻能羨慕的眼神,近來與扶蘇因為閑聊而關係多有拉近的李斯便直接鑽進了傘中。

扶蘇為相邦大人挪了挪位置,看著徒勞地試圖將衣袖擰幹的相邦大人,笑著問道:“相邦為何不披掛蓑衣?”

“蓑衣累贅,原本以為如此細雨,就不必上身了。”李斯又抖落一下袖子,還是放棄了將水分擠出的打算,將稍稍褶皺的朝服略微撫得平整些許,無奈笑道,“誰道細雨雖小,卻能穿透數層衣物。”

“水滴尚能穿石,何況幾層薄薄的春服呢?”扶蘇重將眼光投向此時還未有人影出現的馳道盡頭,聞言隨口回道。

馳道盡頭處,被林木覆蓋的層山綠影藏在雨幕之中,倒多了幾分嫵媚。

“水滴石穿。”李斯停下了撫平朝服的動作,看了看扶蘇專心賞雨的側顏,不知是感慨還是讚歎,“公子才華天授,有時確是讓人難免嫉妒。”

扶蘇聞言一怔,這才發覺自己又不知不覺間後世的成語又搬了過來,然而此事委實是難以解釋,隻能愧領了李斯的讚歎,“相邦的書法造詣才是真讓人嫉妒的。”

扶蘇原以為這應當是誇到了李斯的癢點,沒料到李斯卻並不以為意,“不過就是一些水磨功夫而已,不必公子的驚才絕豔。”

若是能靠水磨功夫就磨出一位書法大家來,也不會在千年以降就出了顏筋柳骨、書聖那麽幾個大家了。

至少扶蘇自己天天練,也沒摸著任何門道來。

“相邦的謙虛本事,有時候也讓人嫉妒。”

李斯哈哈大笑,算是受了公子扶蘇看似吐槽實則誇獎的一句。

兩人在傘下愜意地賞著雨景又隨意閑扯了幾句,直到遠處的車隊從地平線出現,才停下了互相吹捧。

李斯又從傘下鑽出,站到了路中的位置,於風雨之中高昂頭顱,絲毫沒有方才被雨水所苦的狼狽形象。

扶蘇想了想,也讓梅子酒收起了雨傘。

等到始皇的車架到了近前,扶蘇也同樣已經被雨水浸潤了發絲,絲毫看不出往日的豐采來了。

“臣李斯,恭賀王上揚威宇內。”李斯領群臣躬身作拜,卻非是歡迎始皇帝回城,而是恭賀其順利會盟,並將楚王俘回王都。

這是當然的,如果始皇帝隻是出外遊覽一番,群臣是不會出城迎接的,戰國時代的卿大夫沒那麽阿諛。

百官出迎,與古羅馬時代的凱旋儀式相似,隻有與國有大功之人才得以享有,並非是身為帝王就能夠自然獲得的殊榮。

扶蘇隨著李斯同樣下拜,心中卻在想著是否要模仿古羅馬,也創辦個類似凱旋的儀式,為大功之人立碑記傳。

雨絲惱人,輜車上的傘蓋又太小,完全不足以讓始皇免於雨水的侵擾,故而始皇並不耐煩在雨中多做停留。

始皇隻是揚鞭平舉,就算是受了賀禮了,然後便要催促馭手入城避雨。

扶蘇此時卻趁始皇命令未下,從梅子酒手中接過雨傘,上前兩步於車前行禮,在始皇的目光下請示道:“兒臣念近日細雨煩擾,擔心父王不耐寒雨,故而做了一把雨傘。”

如此說著,扶蘇將雨傘撐開舉在頭頂,為始皇演示,“此物便是雨傘,可以用來遮風避雨。請王上準許扶蘇上車,為父王撐傘。”

說完,扶蘇又收起了雨傘,期待地抬頭看著始皇,希望他能準許自己與王同乘回城。

看著長子故作誠摯的眼神,嬴政輕易便看穿了扶蘇的那點小小盤算,心中冷哼。

在始皇帝威嚴的目光中,扶蘇心中有些嘀咕,果然張蒼的建議一點用都沒有,以始皇帝的心性,怎麽可能被如此故意為之的孝行打動?

逐漸變大的雨勢兜頭而下,雨水順著扶蘇的鬢角流成了一道溪流,將他的心也澆灌得越發寒冷。

又過了良久,直到扶蘇幾乎已經絕望,才聽到始皇低沉的聲音響徹在頭頂,“上來。”

如蒙大赦,扶蘇低沉下去的頭顱猛然抬起,驚喜看去,始皇卻已經轉過了視線重新看向了前方。

隻有車上馭手微笑著伸出的右手才提醒扶蘇,方才自己所聽到的並非是幻覺。

在馭手有力臂膀的幫助下,扶蘇抱著雨傘順利上了車。

謝過馭手之後,扶蘇走到了始皇的另一側站定,伸手扶住車上欄杆之後,還可以看到自己的手臂或許是因雨水的寒意刺激而略微顫抖。

“入城。”始皇輕聲對馭手吩咐。

隨著馭手的指揮,車架終於重新開始了前行,已經退到路邊的李斯此時笑得若有所思,看向扶蘇的目光之中飽含了讓扶蘇分辨不清的情緒。

然而扶蘇此時並沒有多餘精力再去思考相邦李斯的心境,他的內心已經被狂喜衝擊得淩亂不堪。

竟然真的這麽簡單就成了?

雖然同意張蒼所說的,哪怕隻是作秀,隻要做兒子的肯做出孝順的舉動,就能夠打動父親。

然而這位畢竟是千古以來唯一的祖龍,扶蘇對於如此粗陋的計謀實在是信心有限。

不過事實就是,即便是始皇帝,但他同樣也是一位父親。

“撐傘。”

始皇帝威嚴中卻帶著細微無奈的聲音從身前傳來。

扶蘇這才猛然發現自己上車之後光顧著胡思亂想,竟然忘了自己上車所用的借口正是為王撐傘。

手忙腳亂了一陣,扶蘇才做成了開傘、舉到頭頂這麽簡單的兩個動作。

在扶蘇沒有注意到的瞬間,始皇帝的唇角微不可查的上翹了片刻,卻立刻又被他壓了下去。

“你做得不錯。”

毫無語氣波動的一句幾乎難以被認為是誇讚的話從始皇嘴裏說出,卻足以令扶蘇的喜悅更上一層。

雖然不知這是在誇獎自己撐傘的行為還是誇獎自己在此次會盟中的貢獻,但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時與王同乘的之人,正是他嬴扶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