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二章 兩個半

雖然會盟的主要目標已經實現,但武關之盟還是要繼續辦下去。

列國的君主們不是傻子,昨夜楚營的動蕩都被他們看在眼中,昭王在事後必須作出哪怕隻是安慰性質的敷衍解釋。

君主們可不是能夠隨意呼來喝去的下人,況且昭王還想著趁此次會盟的良機宣揚屈原的弑君逆舉,以此來為昭國伐楚的正當性背書。

雖然重傷在身的楚王勢必不能出席接下來會盟的情況,必然會讓諸王疑慮重重,但扶蘇相信,以王上與甘茂的手段,壓製些許不和諧的聲音易如反掌。

之所以其中沒有提扶蘇的名字,是因為這接下來的會盟,與扶蘇已經沒什麽直接關係了。

扶蘇原本對於戰國的“G7高峰會談”還是挺感興趣的,然而一封突如其來的噩耗,打亂了扶蘇的安排,促使他提前回鹹陽。

老國尉司馬錯病重難反,如今已在彌留之際。

三朝重臣病危,昭王耽擱在武關分身乏術,那麽作為一國儲君的公子扶蘇,自然對於代王探病一事責無旁貸。

況且無論是老國尉對國家的勞苦功高,還是對他扶蘇個人的提攜愛護,扶蘇於情於理都必須趕回去送老人最後一程。

草草安頓好諸般事宜,與母親簡單辭別之後,扶蘇又隻帶了幾個貼身護衛便再次輕裝上路了。

原本是要與母親就楚王之事再多做溝通的,此時卻隻能先押後再議了。

一路上風餐露宿,除了必要的馬匹修整,扶蘇一行幾乎是晝夜兼程,才在三日之內趕回了鹹陽。

一入城,來不及換一身衣服的扶蘇便帶著仆仆風塵趕到了國尉府。

除了嫡孫司馬靳遠在韓國之外,司馬家的孝子賢孫們跪滿了國尉屋外的院子,都在默默啜泣,這讓扶蘇心頭一緊,隻怕自己快馬加鞭卻還是晚了。

隻當一臉哀容的家老來請,扶蘇才知道老國尉還在。

稍稍整理了下心神,扶蘇便在家老的帶領下走進了屋子。

蓋著厚厚帷幕的屋中昏暗悶熱,不遠處還煎著分辨不清成分的中藥的鍋子藥味濃鬱,將扶蘇熏得頭暈腦脹,心中煩悶欲嘔。

然而這一切不適,都在看到床上那個身影之後被扶蘇完全拋到了腦後。

“公子到了。”

隨著家老的低聲呼喚,老國尉耷拉著的厚重眼皮顫抖了數下,才緩緩睜開,骨瘦如柴的右手手指費力地朝扶蘇的方向抬了一下。

扶蘇見狀趕忙快步上前走到床邊,不顧老國尉身上更為濃重的藥味,輕柔地將國尉的手握住。

輕輕一握之下,一路都未有太過哀痛流露的扶蘇當下就沒能忍住鼻頭的酸意,淚水噴薄而出。

太瘦了。

老國尉的手實在是太瘦了。

滿是暗色斑點的枯萎皮膚覆蓋之下,原本健碩的手臂如今幾乎就隻剩下了毫無肌肉包裹的骷髏,硌得人心疼。

“扶蘇來晚了。扶蘇來晚了。”

哽咽著,一向以巧舌聞名,在各種場合都能將對方辯駁得無能回話的扶蘇,此時翻來覆去所思所說的,卻都隻有這麽一句來晚了。

這不是扶蘇第一次麵對親近之人的故去了。

然而無論是老廷尉劫的慘烈撞柱,還是老師韓非子的從容赴死,雖然給扶蘇也帶來了情感上的劇痛,但因為過程的短暫,那種疼痛便更像是陣痛。

當時痛得厲害,但過去之後也便逐漸釋懷了。況且在兩人的生命戛然而止之前,他們的形象在扶蘇心中從未變過。

然而老國尉不同。

數年的時間裏,扶蘇眼睜睜看著老國尉從原本的老當益壯逐漸虛弱成了如今的枯瘦如骨。

這樣漫長的折磨,無論是對當事人還是旁觀者來說,都是一件難以承受的慢性疼痛。甚至在這樣的疼痛走到終點之時,難免讓所有人在心底竟泛起了一點令人感到罪惡的輕鬆。

扶蘇在此前從未想象過,被病痛折磨而死是一種多麽恐怖的事情,連帶著,他竟然似乎對昭人選擇痛快地在戰場上赴死感到了理解。

司馬錯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來了的,已被病痛折磨得沒有了往日光彩的雙眸隻是靜靜看了扶蘇許久。

老國尉就那麽靜靜地看著,仿佛是想在視線中向他傳達什麽意思,然而扶蘇再怎麽隔著淚光費力去揣摩,也無法從老國尉渾濁的眼珠中再找到一絲線索。

終於,老國尉好像是放棄了,輕輕眨了兩下眼睛之後,似乎疲憊已極的雙目便又在扶蘇麵前緩緩合上了。

一旦閉上了雙目,便隻有難以辨別的胸膛起伏,才令人依稀感覺得到老國尉的生命還未燃盡。

家老仿佛讀懂了扶蘇沒有讀懂的意思,歎息著對扶蘇輕聲道:“請公子出去吧,孝子賢孫們該進來了。”

扶蘇一怔之後才明白了家老的意思。

輕輕放下國尉的手,扶蘇終於還是忍住了仍在眼眶中打轉的眼淚,幾乎是以逃兵的心態跑出了屋子。

屋外的司馬氏子孫們紛紛向扶蘇行禮,然後便匆匆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沒有等仍處在恍惚中的扶蘇還禮。

“公子來了啊。”

沒有焦距的目光本能地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仿佛過了很久,大腦才將來人的麵貌認清。

“國尉?”

當然不是扶蘇出現了幻覺,眼前這個雖然同樣年邁但還精神矍鑠的老者,是另外一位國尉,尉繚子。

尉繚子身後的肥易向著扶蘇行禮,當然也被扶蘇一並忽略了去。肥易並無不悅神色,想是也知道扶蘇此時恐怕心緒已亂。

“老夫心緒煩雜,可否請公子陪著走走,以免老夫掉了坑裏去。”尉繚子含義不清地嘟噥了一句,不等扶蘇回答便當先走出了一步,又轉過身催促地看著扶蘇,直到後者緩緩跟了上來。

“其實以司馬老頭的病況,早兩天就該撒手了的。”尉繚的聲音與扶蘇印象中的刻板語調不同,反而多了些情緒,使得尉繚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姿態竟也柔軟了幾分。

“老國尉是在等我。”

“嗯。”含混地應了一聲,尉繚又用上了慣常的氣人語氣,“可是見上了麵又說不出話,何必要多受這兩日折磨呢?”

若是在今日看到國尉病重境況之下,聽到尉繚這樣幾乎是在咒老國尉早死的話,扶蘇立時便會與其斷交。

然而如今,扶蘇發覺自己對此竟也有些難以置信的同意。

但這並不意味著扶蘇願意去附和他,即便他是能夠讓扶蘇親自為其駕車的大才也不行。

不過尉繚子本身也不是一個喜歡,或者說看重他人意見的人,沒有等扶蘇回應便將話題扯了開去,“昭國大才雲集,但能令我尉繚略感佩服的,也隻有兩個半人,公子不妨猜猜何人有此殊榮?”

即便是說自己佩服的人,尉繚的口氣仍然自大得讓人恨不得揍他。

扶蘇如今沒心情與他玩這種遊戲,隨意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想必司馬國尉必是其中之一了。”

尉繚子沒有留意扶蘇語氣中的嘲諷,又或許在他看來,這種語帶嘲諷的話才是人們交流時的正常方式,“隻能算半個。”

為國平定蜀地、假病蒙騙天下、安定三代朝堂的老國尉都隻能算半個?

“別愣著了,接著猜啊。”

跟在兩人身後的肥易被老師對公子的隨意態度刺激得冷汗直冒,心中大呼不妙。在公子正在為老國尉之死哀痛的當下,如此舉動,恐怕會遭來記恨。

隻是不等肥易勸誡,早已猜到這個“膽小怕事”的弟子會有何反應的尉繚子就狠狠瞪了他一眼,讓肥易隻能把還未出口的話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隻兩腿打顫地看著皺眉不已的公子。

值得慶幸的是,扶蘇並未發怒,“兩人之中,想必王上會占一席了?”在他看來,即便尉繚子如何驕傲,對於自己的頂頭上司,肯定也要有一份尊重的。

“當然不是,老夫豈是阿諛之輩。”

出乎意料的,尉繚子嘴角冷笑,幾乎是不屑地否認了扶蘇的答案。

當然,這也讓肥易的腿肚子抽筋地更加厲害。

“那我便不知了。”扶蘇一半是不耐煩,一半卻是真的不知道了。

連老國尉都隻能算半個,甚至連始皇帝都榜上無名,扶蘇真不知道有誰還能上榜了。

想來也是厭煩了猜來猜去,尉繚子直接說出了答案,“一個是韓非子,一個是劫,這兩人都是我由衷佩服的。”

“為何?”扶蘇這回倒是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連著心中纏綿的哀切心思都淡了些。

韓非倒也罷了,尉繚本就有法家思想,欽佩一下法家的集大成者也並非全在意料之外,可劫就不同了。

劫撞柱而死的時候,尉繚還未入昭,也未曾聽聞兩人有過任何交集。

然而尉繚子在勾起扶蘇好奇心後,卻沒有負責為其解惑到底的意思,反而又將話題帶到了另一個方麵,“公子可想知道,司馬老頭在最後都跟我說了什麽?”

幸虧扶蘇對於這些智謀之士說話總留下一半的方式已經習慣了,而且他其實對尉繚子欽佩劫的原因隻稍稍有些好奇,並非真的很想知道,此時對扶蘇而言,大有說到哪兒算哪兒的意思,隻要暫時將他的注意力從老國尉最後的彌留慘狀上移開就行。

於是扶蘇便順嘴接了下去,“想。”

“司馬老頭說,”尉繚子不知是不是童心大起,模仿著老國尉的語調道,“尉繚啊,你雖有大才,然行事太直,故而隻能做半個國尉,是恰如其分的。”

雖然尉繚子學得拙劣不堪,扶蘇倒也沒有嘲笑。

老國尉看人當然比扶蘇準確得多,而且說得也很中肯。

從上次齊楚會盟事件中,尉繚子在失去司馬錯庇護後被李斯簡單言語就刺得毫無還手之力就能看得出來,沒有司馬錯在前麵為他遮風擋雨,僅憑尉繚子一人,是很難在群狼環伺之下做好這個國尉的。

連帶著,昭軍的新政也會受到影響。

扶蘇悚然一驚,這才發現因為被老國尉突然病重將死的噩耗影響,他一直沒有考慮到在司馬錯身死之後,沒了他的壓製,軍界守舊勢力即將而來的反撲。

尉繚子是扶蘇延請入昭的,而他的新政也是受扶蘇支持的,那麽如果尉繚子頂不住守舊勢力的反撲,勢必也將會嚴重影響到扶蘇。

扶蘇緩過神來後看向尉繚,卻見他似乎並未注意到扶蘇的探尋目光,而是繼續說了下去,“司馬錯說老夫當不了整個國尉,若想繼續推行新政,就必須要將公子當做第二個司馬錯來看待和信任。”

說完這句話後,尉繚子才停下了腳步,對上了扶蘇的目光,“可是公子實在太聰明了,聰明得老夫放不下心啊。”

不等扶蘇發問,尉繚又提起了之前的話題,“老夫之所以會佩服韓非與劫,就是因為他們都是笨人。”

如果讓外人聽說有人將法家集大成者的韓非子與出身寒微卻能將百年昭法倒背如流的劫形容為“笨人”,恐怕都會以為尉繚瘋了。

但扶蘇明白尉繚的意思。

尉繚也未多做解釋,他知道扶蘇明白得過來,“可老夫有一事不明,為何這兩位‘笨人’,教導而出的公子,卻會如此聰慧呢?”

“笨人”在這裏不是貶義,那麽所謂的“聰慧”當然就不能當作一貫的褒獎詞匯來看待了。

“國尉是不放心?”

尉繚稍顯猶豫地點點頭,仿佛不是很肯定,“公子有時候的確有些“笨人”的潛質,但總體而言,卻還是聰明得讓人難以將後背交給公子。”

這又是誇還是貶?扶蘇分辨不出,卻也無意分辨。

“那就隻能請國尉相信已經故去的那兩個半的‘笨人’們吧。”扶蘇並未繼續停留,而是繼續走了下去,將尉繚二人留在了原地。

“能被這些‘笨人’們所鍾愛,扶蘇當然也不會聰明到哪裏去的。”

等到扶蘇走遠,仍呆立許久的尉繚子突然在肥易驚恐的眼神中放聲大笑。

狀若瘋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