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一章 鳴敵

在齊楚突然撤兵之前,燕軍已經穿越了遼東的天然屏障。

事實上,在得以親眼確認之前,對於海民口中的沃土,太子丹自己也有著不下於旁人的懷疑。

除了膽敢遠渡重洋(渤海灣)與朝鮮交換貨物的海民以外,沒有人能想象得到,在苦寒遼東的背後,竟然隱藏著如此一片世外桃源。

難怪箕子逃周之後再不願回來了。相比於亂戰四起的中原王朝,遺世而獨立的朝鮮簡直是一塊上天恩賜給大燕的繁衍之地。

兌現了給燕人的承諾之後,太子丹接下來還要兌現給予匈奴人的承諾。

為了獲取冒頓的幫助,太子丹曾許諾給他一筆重金。雖然有很多人以朝鮮之戰十分輕鬆,匈奴人根本沒有使出多少力氣為由,勸太子丹反悔,但姬丹並不打算為了一點金錢就輕易毀棄自己的承諾。

這與太子丹本人的道德水準其實沒有多大關係,對於匈奴這樣的蠻夷,道德是不適用的,實際上,若非冒頓在那日宴會上的“表演”,太子丹本身的確有著毀棄承諾的打算。

那一夜,冒頓的狡詐和凶殘給了太子丹極為震撼的深刻印象。

不隻是對他邪惡性格的畏懼,太子丹甚至對冒頓有了一些欣賞,但這樣的欣賞並不足以讓太子丹忽略對方的凶殘。

故而在幾次針對朝鮮的軍事活動中,太子丹都在有意無意地與冒頓保持一定的距離。

太子丹認為,以冒頓的陰險狡詐,當然明白自己這是在有意疏遠於他,那麽以冒頓的驕傲,想必也同樣會與自己拉遠距離,僅保持一個盟友的基本尊重。

然而太子丹失算了。

冒頓的確明白太子丹的打算,然而他卻出乎意料地並未順著太子丹的意思行事,反而經常以各種借口在太子丹身邊盤桓不去。

太子丹幾乎可以確認,冒頓所為均是刻意,但他實在想不明白冒頓為何突然對自己有了興趣。

燕國已經明確要遠離列國紛爭,在遼東之外的這片桃源重新繁衍,那麽對於必然要爭奪匈奴首領之位的冒頓而言,如約支付傭金之後,太子丹和他的燕國還有怎樣的利用價值呢?

難道隻是因為自己做出了疏遠的態度,認為尊嚴受到侮辱的冒頓就要可以拉近嗎?

太子丹哭笑不得,這也未免太孩子氣了些?

冒頓卻沒有太子丹心中那麽多想法,他此刻的心神都沉浸在了手中這杆朝鮮土著所用的骨箭之上,隻將雙手放開韁繩,任由坐騎隨意走動。

幸而冒頓的坐騎機靈非常,沒有主人的操縱也知道跟著太子丹的身邊,不至於連人帶馬一起掉進河裏去。

太子丹知道冒頓手中這杆箭矢的特殊之處在於它不同於燕軍箭簇的整齊形狀,這種不知從何種野獸身上取出並打磨成型的骨箭,常因為骨骼本身的特點,而帶有不規則的孔洞。

另一個特殊之處在於,某些骨箭在發射之後會在空中發出極為刺耳的尖嘯聲。

初次交鋒之時,朝鮮人發射的骨箭曾給燕軍將士帶來不小的恐慌,但等到骨箭落到身上鎧甲之後,那可憐的殺傷力就讓燕軍完全放下了心來。

骨質的箭簇即便被打磨得如何尖銳,最多也隻能對**的,或者隻有單薄毛皮覆蓋的肌膚有用,即便是對於僅身著皮甲的匈奴輕騎,能造成的傷害也實在有限。

對於這種有趣卻沒有實際效用的武器,不知為何能勾起冒頓的興趣。

太子丹越看,越覺得冒頓這個人無論是野蠻凶狠,還是對一些莫名事物感興趣的心態,似乎都有著令人感到驚奇的天真。

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的太子丹啞然失笑,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然會對如餓狼般凶狠狡詐的冒頓使用“天真”,這樣一個往往隻會用來形容幼童的詞。

不知是否聽到了太子丹心中所想的聲音,冒頓從沉思中醒來,以一種太子丹從未聽過的語調故作輕鬆地問道:“太子可曾馴過獵鷹?”

冒頓將箭杆在手心拍打了數下,顯然是要以訓鷹之事來向太子丹解釋。

獵鷹中的翹楚海東青便是出產於僅與燕國一線之隔的遼東,太子丹雖然從未對架鷹走馬的紈絝行徑感過興趣,但身為大燕最頂級的二代,對於圈子裏引以為風尚的訓鷹當然也並不十分陌生。

讓太子丹疑惑的是,冒頓所說的訓鷹跟他手中的箭矢有何關係,“不曾親手馴養過,但也有所耳聞。頭人何意?”

“太子可知,訓鷹的最後目標就是,即便鬆開腳扣讓獵鷹自由飛翔,但隻要主人一聲呼哨,獵鷹便會重回手臂?”

太子丹自然聽過,訓鷹是一個漸進的過程。

最開始的時候,主人不會將扣住獵鷹的腳扣鬆開,隻讓獵鷹在一定範圍內活動,然後以呼哨喚其回來,若獵鷹依令歸來則給予吃食獎勵,若獵鷹不從號令,則以絕食罰之。

長此以往,即便最終鬆開腳扣,已經習慣了遵從號令的獵鷹也會自然而然聽從主人的呼哨聲,而不會有飛出去就回不來了的情況。

聽完太子丹所說,冒頓連連點頭,“太子果然見多識廣。其實訓鷹中利用的獎懲,在人的身上也同樣適用。”

“有功則賞,有過則罰,這就是頭人的意思?”太子丹當然知道這樣淺顯的道理,但如果隻是這樣,冒頓沒必要繞這麽一大圈,他肯定還有別的話要說。

果然,冒頓先是肯定了太子丹的說法,然後又擴展道:“不止是有功。通過訓練,統帥能夠獲得一支無論得到任何命令,都會不折不扣去完成的軍隊。”

冒頓眼中又出現了那種令太子丹感到心悸的神采,“這樣的軍隊即便隻有千人,也足以稱霸一方。而若有萬人,那就可以憑之縱橫天下了。”

太子丹覺得自己明白了冒頓的意思,冒頓眼下就有萬人的軍隊供他驅使,但這支軍隊的忠誠究竟屬於誰,任何人心中都有數,“想必這支骨箭,就是頭人訓練兵士的開始?”

“太子通透。”冒頓的誇讚顯得真心實意。

太子丹發現自己對冒頓的做法產生了好奇,“那要如何做呢?”

“太子看著。”冒頓並未借著用言語解釋,而是轉過馬頭,將骨箭橫舉過頂,對著身後還不知發生了何事的匈奴士卒高吼了一句匈奴話。

太子丹未解其意,身邊侍從立刻翻譯道:“冒頓要他們聽著骨箭的聲音,跟著他一起射向自己所指向的目標。”

冒頓又喊了同樣的一句,隻是似乎效果不太好,匈奴人更多的隻是麵麵相覷,甚至還有嗤笑不已的,並沒有多少人當回事。

冒頓眼神閃爍,卻並未多言,隻是按著自己方前所說,將骨箭搭上從馬鞍上摘下的短弓,隨手向著隊伍的右方射了一箭。

與想象中一樣,響應冒頓的羽箭稀稀拉拉的斜插在雪地中。

匈人中爆發出一陣並未刻意掩飾的嘲笑,這讓太子丹有些好奇,冒頓接下來會做什麽。

沒有讓他等待太久,隨著侍從的翻譯,太子丹很快明白了冒頓的做法,並且為之由衷讚歎。

冒頓並未對沒有響應他的人進行懲罰。

因為這樣的人占了隊伍的大部分,如此大規模的懲罰,在冒頓的威信尚未確立的現在,是非常的危險的。

冒頓選擇了獎勵,獎勵那些或許隻是因為好奇而跟隨他的人。

頭人的“慷慨”,很快引發了比方才的嘲笑更為熱烈的歡呼,連那些嘲笑出聲的人此時也在後悔,紛紛鬧著要冒頓再來一次。

冒頓卻拒絕了,而是告訴他們,今後每日他都隻會發射骨箭一次,並且同樣會對遵從指令的人進行獎勵。

等到冒頓安撫下部眾,重新回到太子丹身邊,姬丹才出言問道:“這就是頭人的‘訓鷹’之法?”

“當然不是,這隻是一個預告而已。”冒頓嘴角笑意盎然,隻是語氣中的森然讓人不寒而栗,“不殺人,如何訓得精兵呢?”

方才還在大方獎勵,轉頭就說出要殺人,即便已經對此人的梟雄心性有了些了解,太子丹仍有些適應不了冒頓態度的急劇變化。

此時有人雙手捧回冒頓方才射出的那支骨箭,將其呈在冒頓眼前。

冒頓獎勵了那人自己隨身所配的佩劍,在對方的驚喜稱謝中將骨箭又遞給了太子丹。

太子丹不解看過去,冒頓笑著道:“今後既然要以此物來訓練士卒,再以‘骨箭’隨意代稱似乎不太合適。太子博學,能否請太子給此物起個上得了台麵的名字?”

“此箭所鳴之處,皆是頭人兵鋒所指的敵人。”太子丹並未拒絕冒頓的示好之意,想了想,給骨箭起了個他認為恰如其分的名字。

“此箭既為頭人之敵而鳴,可稱其為鳴敵箭,頭人以為如何?”

“鳴敵箭。”冒頓稍稍思忖之後便欣然點頭,“此名的確恰如其分,太子好才思。”

拒絕了太子丹將新得名的骨箭遞還,冒頓對著太子丹笑道:“雖然不甚值錢,不過也算是冒頓練兵的見證了,就請太子收下,權當是感謝太子賜名的禮物了。”

我要此物何用?

太子丹笑了笑,卻沒有拒絕,隻是將骨箭插到箭筒中,然後問道:“可是沒了鳴敵箭,頭人明日要如何繼續練兵?”

“骨質的箭矢威力太小且容易損壞,用不了幾次。”冒頓早已想過此事,“紮營之後我會仿著骨箭的式樣,命人打造幾支鐵質的鳴敵箭出來。”

“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