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零章 天下共主

車隊駛入商於郡地界之後,甘茂便先走一步了。

得了楚王赴約確鑿消息的昭王政已經到了藍田大營,甘茂要先一步前去匯報,並安排會盟時的事務。

而以自身為質的扶蘇當然還是得跟著楚王亦步亦趨,到了武關之後再考慮脫身。

盧炯同樣出乎預料地留了下來,用的理由自然還是擔心扶蘇孤獨。

那夜山上閑聊一晚之後,兩人之間的友誼似乎有了飛躍式的增長,這讓扶蘇懷疑盧炯此刻是用上了泡妞的手段——要想搞定一個妹子,得先搞定她的閨蜜。

被自己的跳脫思想逗得一樂,本應保持嚴肅的扶蘇沒忍住便笑出了聲。

大昭長公子突然的笑聲令就在扶蘇身旁的屈原眉頭一皺。

相比於扶蘇的輕鬆態度,屈子在這兩日裏可是越發沉悶了。

而且越臨近武關,屈子身上的氣壓便越是低得可怕,這讓隊伍中無論昭楚之人都對他選擇了敬而遠之。

扶蘇自然也不是很想招惹這位在自己看來性情多少有些極端傾向的前輩,絕望之時連自己生命都能付之流水的人,想來對他人的下手也不會輕了。

隻是老狐狸甘茂早早溜了,就隻有他來與以左徒身份自然成為楚國使團主使的屈原來商討會盟時的禮儀。

這是一個以“禮”來維係和調解社會關係的時代,處處都可見禮的約束,會盟自然也同樣不能例外。

戰國時代的諸侯會盟,可遠不是大家坐一起吃頓酒席,再聊聊天,以投票或者打架的方式來選出一個老大(盟主)那麽簡單。

天子與諸侯的會盟、大諸侯之間的會盟、大諸侯與小諸侯的會盟,全都不盡相同,且都有著繁複的禮儀章程。

首先便是要在會盟的地點築台。

為了顯示諸侯地位的尊崇,以及盟約的鄭重,勢必不能隨便找塊平地就辦了,而是要同祭神時一般,修建一座高台來作為盟約的場所。

然後在高台的北麵,還要設置“方明”神的神位。

“方明”是盟約之神,其作用同樣是為了彰顯盟約的重要,盟約時要祭祀的神明,便是這位方明神了。

《五禮通考》中對方明神的神位有著極為詳盡的描述:“方明之製,方四尺之木、設上下四方之色,上圭以象天神之製,用下璧以象地祗之居體,東圭而南璋,西琥而北璜,各象其方而體之。”

古人要做大事之前都得祭祀,會盟這樣直接關係到區域政治走向的大事當然也必須要祭祀,而且要很隆重的祭祀。

如何隆重呢?用牛。

在農耕社會,牛是僅次於馬的戰略物資,更因為其敦厚的外表與性情,在祭祀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以牛來做的祭祀,無疑是最高規格的。

祭祀之時,身為盟主的諸侯將會拉著牛的耳朵,將其牽到高台邊上的土坑裏,古語中的“執牛耳者”便是出自這個儀式。

殺牲之後,盟主便會割下牛的左耳拿著,然後以牛血歃血為盟。

歃血為盟並非是電視劇裏常演的那樣,好漢們端一碗血咕嘟咕嘟當酒喝了。血太腥膻,那真不是一般人喝得了的,還容易得病。

所謂歃血為盟,是盟友們在盟主的帶領下,以牛血塗在嘴唇上,然後向神靈盟誓,大約就說些“有違此盟,天打雷劈”之類的賭咒言語。

別說後世並不會以此為真,如今訂盟的諸侯們也都是無論盟約之時如何信誓旦旦,往往轉頭就忘個一幹二淨的。

最後,會有專人以朱砂按人頭數寫成數本盟書,除一本要埋入方坑中給上天神靈看外,其餘的都會被各盟友都帶回家。

當然,不久之後這些盟書大概都會被扔到故紙堆裏,隻會偶爾被兩國的外交官提起,用來作為攻訐對方不守盟約的借口。

感覺有些複雜?不要緊,這些都是東道主所要忙活的事情,奉常署會把一切都辦妥,不需要扶蘇去操心這些。

那扶蘇來找屈原商量些什麽呢?

主要是座次問題。

此次會盟,昭楚兩王自然是最重要的角色,然而參與之人卻並非隻有兩人。昭王政在邀請楚王的同時,還請了趙、魏、衛、周四國觀禮。

除了太遠的齊、燕兩國沒有通知到,中原碩果僅存的幾個國家都到了。

因而這次關於座次的商討,除了扶蘇與屈原之外,還有其他幾國的代表。

原本曆史上在長平之戰後被滅亡的周國,如今因為長平之戰不複存在而得以保留,因為昭國不想冒著被列國合縱攻伐的危險。

不過隨著如今安邑、上黨以及晉陽之戰的先後勝利,大昭的戰力已經徹底淩駕於列國之上,已經為昭國國土徹底包圍的周國,其滅亡想來也隻是個時間問題了。

周天子如果親身前來,便隻能是他做盟主,這樣就會造成各王,尤其是昭王的不滿,因此隻派出了丞相作為使者。

周天子的丞相,在禮法上是比諸侯還高上半級的,與昭王的“方伯”身份同級,也不算失禮。

至於趙、魏、衛三國當然不敢托大隻派個使節糊弄昭王,都是親身趕往武關,唯恐晚了時日,被昭王找到借口攻伐。

方伯,是代表著諸侯之長的榮譽頭銜,原本由周天子賜予孝公,如今又傳給了始皇帝。

原本這種榮譽頭銜自然是不可以繼承的,但這難不倒昭國的君臣,他們所要做的,不過是每當有新王登基,都派人去找周王室討要一次罷了。

可憐周王不但不敢拒絕,還要從飯錢裏摳出用以祭奠文王與武王的胙肉來,用作賞賜。

堂堂天下共主做到了這份上,實在是有夠窩囊的。

讀者們可別以為前麵說的“從飯錢裏摳”隻是一句玩笑話。

實際上,如今的周王為了吃上一頓肉,還真的要從牙縫裏摳才行。

何至於此呢?周國雖小但也有一縣之地,幾萬民眾,周王為何會過得如斯淒涼?

這還要從周國分裂說起。

周考王弑兄篡位之後,為了防止自己也被弟弟殺掉——他自己就是殺了他的兄長周思王叔襲上位的,而叔襲又是殺了長兄周哀王去疾而謀得的王位。

總之,為了防止繼續套娃,周考王自己住在東邊的成周,而將王弟揭分封到了王城所在的西邊,續周公之職,為新周公,史稱西周恒公。

大有果汁分你一半的意思。

之所以以“新周公”稱之,是為了與原本的周公世係相區別。

原本周公的世係來自周公旦,就是曹孟德《觀滄海》中吐哺的那位,武王的弟弟,姬旦。這一世係在周王室內部嚴酷的傾軋中已經失傳。

本來這也沒什麽,周王不過就是把本來就芝麻大小的土地再分出去一塊,從縣長淪落為了村長,可村長也能過得不錯吧。

問題就在於西周恒公的兒子,西周威公去世以後,兩個兒子分別在韓、趙兩國的支持下展開了內鬥。

至於這位西周威公也是個人物,在位期間做了不少大事來維持周王室的存續,比如導致韓相俠累殞命的聶政刺殺事件,就是他引發的。

說回二子內鬥的結果,是本想坐山觀虎鬥的東周天子倒了大黴。

時任周王的周顯王被其中一個在西周鬥爭失敗的兒子從成周趕了出來,隻好跑到了西周公那裏避難。

而東周就被那位敗者占據後建立了東周國。

於是周王便真正意義上成為了孤家寡人,隻能寄人籬下。周國實際上落到了兩位周天子的管家——東西兩位周公的手裏。

除了各國君主偶爾念舊情——主要是與其同源的燕國,施以援手以外,失去了土地的周天子便隻能仰人鼻息得活著。

如此人間慘事,真讓聞者……其實扶蘇也不怎麽傷心。

曆來亡國之君除了獻帝劉協,以及趕上了新中國的溥儀外,哪裏又有下場好的。

隻是因為東周的亡國時間令人痛苦的漫長,才造成了末代幾位周王的悲涼結局。

原本座次安排上的商量不過隻是走個過場而已。

昭王作為會盟的發起人,又是毫無爭議的霸主,當然得以上座,在扶蘇提出的這點上,即便是抗昭主力屈原都沒有反對,隻是神色更冷些而已。

可接下來的位次卻起了爭執,屈原對扶蘇接下來的安排提出了反對。

本來在昭王之後,理當要由天子的代表,周相姬玢【bīn,玉名】坐在次席,扶蘇也是這麽安排的。

畢竟是天子的代表,即便周王室如何衰微,作為正統的周相本就比諸侯高半級,如此安排也是情理之中的,於是諸國代表都沒有反對的意思。

然而屈原卻不幹了。

以屈子的意思,昭王之所以能夠淩駕周相而得以上座,正是因為昭國的實力強橫。

那麽按照這個邏輯,僅次於昭國一線的楚國當然也可以憑借實力同樣淩駕其上。

周相姬玢的代表,司徒姬凖對此敢怒而不敢言,隻能將求助的目光看向了在他眼裏儒雅講禮的大昭長公子,扶蘇。

扶蘇先以溫言勸慰這位年紀大概能做自己太爺爺的司徒平靜下來,以免老人氣得背過氣去。

這才跟左徒屈原商量,“設宴之時,可請楚王於我王之左安坐,再請周相坐於右手,可否?”

楚國尚左,而周國與昭一樣,以右為尊,因此這樣的安排等於是讓兩國都坐在了各自的尊位上。

姬凖自然點頭答應,屈原也在眾位的勸導下勉強答應了下來。

隻是還沒等扶蘇鬆一口氣,屈原便又提出了一個可惡的問題。

“如此,王旗的順序又該如何安排?”

沒完了是吧?

扶蘇氣得不輕,旗幟可是隻有從右到左這一個順序,容不得他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