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九章 因為帥

送君千裏,仍終須一別。

何況隻有八十裏。

在徹底出了壽春郊野範圍後,一路送行的春申君黃歇終於與楚王在離城後的最後一場宴會上最後悲聲作別,其後便轉身上馬離去了。

夕陽西下,春申君病弱卻一貫堅強的背影,此時在落日的餘暉映襯下突然顯出了落寞的顏色,令人觀之幾乎潸然淚下。

從始至終,一直都跟隨楚王左右的扶蘇都沒能與春申君說上半句。

或許是在被扶蘇詐過一次之後,春申君便再不願與他多言了。

扶蘇當然能夠理解黃歇的憤然。換做是他自己,也不會原諒一個出爾反爾之人。

隻是有些可惜,春申君這樣灑脫自在的靈魂,正是扶蘇所欣賞的。

若兩人並非身處敵對陣營,或許能夠成為知己也說不定。

然而這個機會卻被扶蘇親自放棄了。

後悔倒也說不上,畢竟扶蘇一行出使楚國原本就並非是為了交友,隻是如此相得的俊才與自己擦肩而過,難免便多了些愁思。

再聯想到春申君本就病入膏肓的健康狀態,此一麵或許便成永訣,難免便讓人在愁思中又多摻雜一些別樣的情緒。

見扶蘇興致不高,楚王便沒有強拉著他參與接下來的飲宴,而是放了他回去休息。

扶蘇確實也沒有心情繼續周旋在虛情假意之中,便在謝過楚王之後托詞身體不適早早離席了。

離開宴席之後,扶蘇卻未回到馬車中去,而是隻帶著高進與薑崇兩人乘著月色禦馬登上了一處略高的土丘之上作遠望。

將韁繩拋給高進,扶蘇走近崖邊,任由夜風徐徐撫過。

遠離了宴會的喧囂,四下靜謐之中耳邊隻有不時傳來的蛙聲。

此間已是壽春遠郊,在夜幕籠罩的視線不可及之處,應是散落著稻田處處。

不同於北方廣泛種植的五穀,楚國最重要的種植作物便是此時隻在南國才得見的水稻。

太史公在《史記》中所謂的“飯稻羹魚”,便是說的楚地風物。

語出《貨殖列傳》:

楚越之地,地廣人希,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抄,不待賈而足,地埶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眥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

簡單翻譯為白話文便是:楚國地廣人稀,以稻米和魚為食,刀耕火種,可以撿拾瓜果螺蛤來吃,不需要從商人處購買便能自給自足了,但這也導致了楚人沒有積攢的習慣,因而導致了廣泛的貧窮。

因此江淮以南,不會有凍死或者餓死的人,但也沒有大富大貴的家庭。

司馬遷在作《史記》之時當然有著為當權者服務的政治傾向,然而總體而言除了明顯被後人篡改過的篇章,還是保留著史家基本的良心。

比如對楚國的這段描述中雖然有著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嫌疑,不過也將楚國最大的問題揭露了出來。

那就是楚國令人羨慕的肥沃土壤之上,滋生了楚人的享樂主義思潮。楚人愛好舉辦飲宴,就是出於他們從無積攢隔夜之財的習慣。

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思想自然是灑脫了,然而在這戰國大爭之世,廣泛的享樂主義就導致了楚國必不可能肩負起統一中原的任務。

這與能力無關,隻是沒有如此做的動力。

因為對楚人來說,這項任務太沉重而顯得沒有必要。

如果能夠輕易就獲得溫飽,那便很少有人會再願意辛苦工作,這個道理是放諸四海皆準的。

古代埃及人的懶惰就令他們的鄰居希臘人羨慕不已。

憑借著尼羅河的定時泛濫,埃及人不需要耕種勞作,隻需要每年定時將種子隨意播撒在尼羅河兩岸,然後便等待河水泛濫的自然灌溉,就可以期待之後必然的豐收了。

希羅多德在《曆史》一書中幾乎是以嫉妒的口吻記錄下這等事的。

這也是為何在***教的廣泛傳播之前,除了少數幾位帝王之外,古埃及人幾乎從未有過企圖征服其他民族的願望。

同樣因為能夠輕鬆地自給自足,楚人大多滿意與局限在小範圍之內而吝於將視線投得太遠,這也是楚國從未能夠實現中央集權的原因之一。

因為楚人從沒有如此去做的必要,既然不需要一個統一的政府來進行協調,那為何還要給自己找一個這樣的政府來呢?

僅是為了滿足政治家的野心,是難以實現這樣的統治的。

楚悼王時代的吳起也好,如今的屈子也罷,都無法從根本上扭轉楚人的思想,改變楚國的政治麵貌。

不僅僅是因為他們侵犯了大氏族的權益,商鞅變法所觸動的利益更為深遠和廣泛,雖然最後同樣被企圖複辟的老氏族複仇,但他的變法畢竟是成功了的。

楚國變法的失敗,更多的是由於他們無法得到底層民眾廣泛的支持。

是楚人不愛屈原嗎?

楚人對屈原的愛無比深沉,兩千多年後仍流傳的端午節便足以說明一切了。

然而沒有現實的動力,再如何深沉的愛也不足以改變他們的生活狀態。

但又換言之,也正是這樣的土壤,這樣的風俗,才會產生黃歇這樣性情灑脫的人物。

也才更會有屈原這般名篇傳誦千古的詩人。

千年以後,此間勝負在不同人的心中,或許仍是在兩可之間。

“夤夜登高遠眺,公子好雅興。”

不用回頭去看,隻聽來人嗓音,便可知是誰來了。

“隻是多飲了兩杯,吹吹涼風醒酒罷了。”轉頭看著小心靠近崖邊的盧炯,伸手幫她穩定住身形,扶蘇笑著打趣道:“這麽怕高,為何非要靠上來。”

抓住扶蘇的胳膊當欄杆,盧炯學著扶蘇般向遠處看去,隻可惜除了如墨的夜色之外什麽也看不到。

“這不是看公子寂寞,特來陪伴麽?”

見扶蘇聞言怔愣,盧炯哈哈大笑,“公子不必憂心,炯此生絕不托身宮廷的。”

雖然對盧炯隻以友人待之,但被這麽直白地拒於千裏之外,還是讓扶蘇略有不服,畢竟靠著這幅父母所賜的皮囊,扶蘇自認為對於女性還是很有些吸引力的。

何況有偏見的人多了,但是偏見到了帝王的頭上,還是少見。

“為何?”

“嗯?”

“為何絕不托身宮廷?”扶蘇稍稍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

“以色娛人,炯豈能為之?”夜風吹拂之下,盧炯的發梢也飛揚了起來,“便是我願意,老師怕也不能答應。”

朦朧月色將盧炯的臉龐暖出了光暈,扶蘇借著月光凝神望去,突然發現這還是自己第一次真的仔細打量起這位小師叔。

盧炯並非似她所欣賞的烏氏倮那般女生男相,相反倒有著齊女天然的媚態,僅是觀其外表,總是很難想象她有著不輸男子的學識和誌向。

“嫁入宮廷,也並非就一定意味著……”扶蘇的話還未說完,便在盧炯戲謔的眼神中敗下了陣來,麵上不由得稍顯窘迫。

這話說給他自己都不信。

後宮幹政,曆來便不會被任何一位稍有誌向的君王所喜。

就是扶蘇自己,即便他再以後來人的大度去看,也不可能喜歡被後宮影響了自己的朝政。

或許這便是明明可以靠美貌吃飯,卻偏偏要考才華的典型例子吧。

“那嫁給蒙毅,便不怕落個以色娛人的地步了嗎?”扶蘇的“反擊”來得很快。

這次顯得窘迫的終於輪到了盧炯。

即便有夜色掩飾,盧炯麵上依然依稀可見紅暈,賭氣般地扭過頭不再與扶蘇說話。

這下,扶蘇倒為自己的口不擇言感覺歉意了起來,即便對方再是誌向高遠也畢竟是位碧玉年華的女子。

以女兒家的陰私來取笑,自不是君子所為。

於是扶蘇立刻為自己的失言向盧炯賠罪道:“扶蘇言語孟浪,還請女先生原諒一二。”

盧炯雖然比扶蘇略小兩歲,然而輩分上來說是他的小師叔。達者為先,以“女先生”稱之,雖然有扶蘇為求原諒之時難免的些許諂媚,但也並非失了身份。

想來也是“女先生”三字起了作用,盧炯眼前一亮,對扶蘇別出心裁的新奇稱謂大為滿意,“公子道歉之時,總是如此誠懇的嗎?”

女兒麵,六月天。

看來縱是女先生也不能免俗。

“蒙毅有才氣,又為人練達、為友忠義。”扶蘇一愣,才反應過來盧炯這是在給自己說明她為何會喜歡蒙毅,當時神情便有些複雜。

這是遠在楚國都能吃上狗糧?

盧炯卻沒有在意公子的表情,她似乎更是在說與自己聽,“然而他沒有其父兄的用兵才華,難得的是有自知之明,對封侯之事看得極淡。”

扶蘇有些驚奇,盧炯與蒙毅不過隻有過幾次交流,竟能看得如此分明。

“而以其心胸,有不屑於鑽營之事,故而在官場上若無照應,至多也隻能在一郡之地打轉而已。”

昭國官場當然首重能力,然而強如大昭,有能力之人不知凡幾,想要脫穎而出自然要有鑽營的本事才行。

不過能在“一郡之地打轉”的,已經是萬中無一的人傑,比如扶蘇目下帳中成就最高的百裏大夫,如今也隻是做到一郡首長。

這等人傑,在她口中卻隻能稱得上“而已”,此女心氣之高實在令人咋舌。

話還沒說完。

“即便是有了著意提攜,”盧炯有意無意地瞄了一眼扶蘇,其意不言而喻,“蒙毅卻並無三公之德,頂了天也不過就能做到九卿罷了。”

行吧,九卿的高位也隻是“不過”,那將郡守稱為“而已”也就不那麽過分了。

盧炯讀懂了扶蘇臉上的神情,爽朗笑道:“九卿之流,炯自問還是壓得住的。”

這就是你選擇蒙毅的原因?就因為他做不到三公?

“當然,這隻是我後來才找到的理由。”

後來找的理由,說白了就是借口而已,扶蘇笑了笑,感情這姑娘說了半天的廢話,“那‘之前’的理由呢?”

盧炯笑得越發明媚,“因為他長得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