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八章 三年不鳴

楚人好宴。

無論大事小情,性情張揚熱烈的楚人都喜歡大擺宴席。

於是楚王赴盟這樣的大事,楚人於壽春城外設餞別宴,並非出乎扶蘇的意料。

然而今日已到黃昏,壽春城並不如何巍峨的城牆回首看去卻還屹立在視野中,就令急於趕路的扶蘇有些無奈了。

出城不到十裏,這已經是扶蘇等人第五次因為路邊楚人自發的設宴而停下腳步。

雖然每次楚王都隻是短暫停留,稍微露個麵便走,但熬不住次數實在太過頻繁。

而且看這架勢,大約到下一座大城之前,車隊都要在密集如林的宴席中度過。

甘茂倒是甘之如飴,每逢宴會表現得比楚王還要積極,如今已經喝得太多,醉倒在車中再不出現了。

主使甘茂醉酒不能理事,副使扶蘇自然就成了使團的主事人,於是使團中不少人都開始趁著酒宴間歇的機會向扶蘇建言,希望能由他出麵說與楚王,希望加快行進速度。

之所以要趁著酒宴間歇,是因為楚王每逢宴會,都會拉著扶蘇在身旁一起赴宴,看情況是真的打算要與這個外甥好好敘一敘親情的意思。

耐不住楚王殷勤,扶蘇也隻好換上歡快的神色頻頻赴宴,心中卻厭煩已甚。

聞聽眾人想要勸解楚王的建言,扶蘇卻再三猶豫了。

並非是他不想加快速度,也非是楚人宴會有多吸引人,隻是扶蘇並不想在這個時候違逆楚王的心意,引發熊槐不快。

而且甘茂的奇怪行為也不能不讓扶蘇提起小心來。

扶蘇絲毫不相信這個老狐狸會真的因為多飲了兩杯酒就在這麽重要的關口醉酒。

但甘茂的醉酒究竟是因為絲毫不擔心行程進度,還是因為想要由扶蘇出麵做那個阻礙楚王享受國人愛戴的惡人,卻是猜想不透。

跟這等肚腸彎彎繞的老狐狸在一塊久了,扶蘇隻覺得自己的心思也不單純了。

於是扶蘇便決定等等再看,他不信到了明日,甘茂還能以醉酒為由來躲清靜。

然後到了第二日一早,扶蘇便傻眼了。

甘茂倒是的確不以醉酒為借口了,這位大昭主使直接就“身體不適”了。其實倒也說得過去,甘茂年紀大了,再多喝了些酒水,的確有可能身體不適。

楚王就信以為真,還囑咐扶蘇好生照料長者。

扶蘇卻是一點都不信甘茂會病得如此巧合,正好得了楚王囑咐,便借機要去探探病。

探病自然是假,主要還是看看甘茂究竟打的什麽主意。

驅馬到了甘茂車架旁,還未說明來意,早有隨侍在馬車邊的書童脆聲行禮,“公子請直接入內吧,先生已經等著了。”

書童行禮之後便又上前伸手去夠踏雲的韁繩,想要替扶蘇牽馬,隻可惜個子太小蹦跳兩下都沒能夠著。

扶蘇微微挑眉,下馬將韁繩交給了一旁的侍衛,摸著書童的腦袋笑道,“你年紀還小,踏雲性子太烈,容易傷著你。”

看著書童癟嘴望著踏雲的渴望眼神,讓扶蘇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看著隔壁家小孩小霸王時的樣子,於是笑著將書童抱起,在他的驚喜呼聲中將其放到了踏雲的鞍上。

扶蘇一邊扶著書童在馬上穩住身形,一邊安撫住因為陌生人上背而略有不滿的踏雲,等到踏雲適應之後才對書童囑咐道,“在我見你家先生出來之前,你就乖乖坐著。”

書童自然笑逐顏開滿口答應,扶蘇見狀又囑咐了侍衛兩句,無非是照顧好童子之類的言語。

安置妥當之後,扶蘇上前趕上了甘茂車架,然後在馭手的幫助下躍身而上,鑽到了車廂中。

“公子為何耽擱了如此久?”

一如扶蘇所料,甘茂不但毫無病色,甚至因為好酒不斷而顯得紅光滿麵,氣色極好。

聞聽甘茂的問話,扶蘇忍住了沒翻白眼,隻是沒好氣道:“甘相倒是躲得好清閑,不擔心誤了會盟時日,被王上怪罪嗎?”

扶蘇口中的王上指的自然不是楚王,而是昭王。

“我等的任務隻是勸動楚王赴盟而已,至於失不失期,那應該是楚王應該擔心的才是。”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但扶蘇知道這不過是甘茂的托詞而已,於是幹脆開門見山道出了心中的疑惑,“甘相就不懷疑為何這一路都是宴會不斷?就算楚人如何喜歡擺宴,一次也就算了,沒聽說踐行要踐一路的。”

“許是楚地風俗如此?又或是楚王實在太得民心也是有的。君不見,身後的春申君便一路追行,似是要拖著病體一路送到鹹陽的樣子。”

甘茂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實在讓人火大,而且他所說的春申君也是讓扶蘇心中疑慮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我隻擔心,如此多的宴會,同樣是春申君的另一個謀劃,想要將楚王與我等困住。”

“公子多慮了,新黨的目標早已從勸阻楚王轉為了扶植太子,不會在此事上再做糾纏,平白給鄭袖應對太子監國的機會。”

楚王曾有言,出城之後便由太子監國。

然而如今楚王雖已出城,車隊卻還在壽春地界,太子若是早早便行使監國之權,未免有操之過急的意思,因而已過了兩日,楚國政務卻還沒有進行交接,於是就給了鄭袖應對的時機。

那麽王黨之中,有誰既是鄭袖的盟友,又一力反對楚王離境的呢?

“昭雎?”

“極有可能。”

“那是否要提醒楚王一下?”

“為何?”

“甘相之前不是剛說過,若鄭袖能夠完全掌握朝局,對大昭反而不利?”扶蘇覺得自己被繞糊塗了。

“楚王已經任命了太子監國,鄭袖便無論如何也無法獨掌朝局了。但如果鄭袖毫無還手之力,同樣對大昭並無好處。若是太子監國順利,又在事後順勢登極,對大昭而言同樣不利。”

甘茂言語中所說的“事後”指代何事,自不必再贅言。

扶蘇明白了甘茂的意思,“因此便故作上當,以給鄭袖一定的應對時間,卻不會造成她能夠顛倒局勢的機會?”

“靳尚不在,太子又有了大義名分,還有屈氏與春申君的全力輔佐,鄭袖再如何也隻是個深宮女子,能量畢竟有限。”

“那也不能就讓昭雎這麽無限製地拖延下去,還是應該稍微點一點楚王才是。”

甘茂不置可否,隻是麵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扶蘇,直讓後者頗感莫名其妙,“公子是否過於小覷楚王了?公子莫非當真以為楚王絲毫察覺不到此事之後的各方博弈?”

見扶蘇點頭,甘茂笑著為扶蘇滿上了酒爵,“看來楚王藏拙的本事愈發精進,連公子都給瞞過了。”

若說藏拙,楚國倒是的確有一位此中達人,那就是楚國最有名的君王,曾向周天子問鼎的五霸之一——楚莊王熊旅。

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典故便是出自楚莊王登基之後三年不理朝政,被視為昏庸之主的故事。

然而扶蘇並不認為被張儀、甘茂,甚至鄭袖都玩弄在股掌之間的楚王熊槐能夠跟那位憑借邲城之戰挑戰晉國中原霸權的先祖相媲美。

眼見扶蘇不信,甘茂笑著搖搖頭,“公子在西魏理政之時已然顯露了非凡才幹,令時人稱讚不已。”

眼看扶蘇要謙虛,甘茂伸手打斷,“事實而已,公子不必過謙。”

扶蘇隻好放棄,繼續聽甘茂問了一個問題,“請公子捫心自問,給公子二十年的時間,能否將當年幾乎亡國的楚國帶領到當今與大昭南北稱雄的強勢地步?”

二十年前,齊、昭、魏、韓聯手伐楚,楚國風雨飄搖,三遷國都以避免兵鋒。

尤其是藍田之戰的大敗,新王登基的熊槐麵臨的是內憂外患的極端不利局麵,稍有不慎立刻就是身死國滅,當日時局比現在趙、齊兩國的君王所麵對的還要危險百倍。

然而在這樣的絕境下,熊槐不但奇跡般地與大昭媾和,又接連退去了齊、魏、韓三路大軍,於狂瀾既倒之時挽救了楚國社稷。

其後,緩過一口氣的熊槐更是勵精圖治,對內整頓因為王軍大敗而離心離德的各大氏族,重新振奮王族,對外平滅三越,北伐齊魏,將國土擴張到了黃河以北。

見扶蘇沉思,甘茂繼續問道:“屈原、黃歇、靳尚等人,無不是人中龍鳳,常人豈能駕馭由心?”

是啊,莫看後世對屈原評價之高,似乎其人隻是憂國憂民,光風霽月,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

但實際上,這位在楚國朝堂呼風喚雨,能夠壓製住鄭袖與靳尚兩人的新黨魁首,怎麽可能不是極富心計之人?

若非有強勢君主壓著,有強大氏族為奧援,又有長期占據令尹之位的黃歇為盟友的屈原,完全有可能成為一位將王權完全架空的權臣。

隻要看看齊國後勝如今淩駕於齊王的威勢,就能知道根基遠比後勝還要牢固的屈原一旦麵對一位稍顯弱勢的君主,就將會對王權造成如何的挑戰了。

新、王兩黨就沒有一個省油的燈,既要引兩黨的力量為己用,又要小心平衡朝堂局勢,令新黨略占優勢卻不能完全壓過王黨,此中所需要的心機,可不是單純的和稀泥就做得到的。

這已經不是甘茂第一次提醒自己要高看楚王一眼了。

可即便甘茂是如此高看楚王,卻一點也沒耽誤他使詐。或許正是完全明白楚王的高低,甘茂才能製定如此針對性的計策。

扶蘇隻能感歎一聲,這些戰國人的腦子也太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