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二章 子以母貴

扶蘇忍俊不禁,原來戰國時代的人們勸人之時都喜歡這樣的調調。

雖然對引人注意很有幫助,但聽得多了,總讓人覺得少了些新意。

不過雖是初次見麵,扶蘇對於春申君總體而言觀感極佳,於是隻不以為然地一笑了之,並未有嘲諷言語以對。

說完這樣一句,黃歇手臂向後一揮,示意周圍人暫時離開,然後又看向扶蘇身後。

扶蘇明白這是春申君有話不方便被他人聽到,於是想了想也揮手令蒙毅等人稍稍遠離。

蒙毅躬身行禮之後又用眼神看了春申君片刻,這才轉身也跟著離開了涼亭。

心中對春申君接下來的言語略有好奇,扶蘇仍是一副不以為意的笑容,“春申君何以救我?”

黃歇對扶蘇的態度也不以為意,又是片刻喘息之後笑著問道:“不知公子以為,為何能得昭王看重?”

得士子民心的“賢公子”、西魏占領後得當的政務處理、推行新法、軍政改革中體現的極強能力,這不都是得始皇看重的原因嗎?

這是要讓我自誇嗎?別了吧,自己說多不好意思。

春申君的意圖當然不在於此。

“公子仁心仁政、聰慧過人、才幹練達,這些都公子得獲士人百姓之心的原因,”看到扶蘇臉上不好意思的笑容,黃歇語氣一邊,“然而這並不是公子得昭王看重的原因。”

已是黃昏時分,南國雖然比中原暖上許多,然而涼亭之中被風一吹,仍是有些寒意。

扶蘇神色冷然,他稍稍明白過來黃歇要說些什麽了。

“恕我直言,公子所有的才能,都不會令昭王高看一眼,對於公子爭太子之位更是毫無幫助。”

被冷風一激,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黃歇的講話。

順過氣之後,他終於說出了此來勸說扶蘇的最重要的一句話:“公子今日所得一切,都隻在於四個字,公子可能一猜?”

雖然不想承認,但扶蘇知道對方所說的並非虛言,隻能從牙縫中擠出四個字來:“子以母貴。”

黃歇大笑不已,接著便又是一陣輕微些的咳嗽,“公子通透非常,黃歇佩服。”

將咳出的痰又細細包好,放到了隨從退去時留下的盒中,黃歇又從另一盒中取出新的絲絹,重新捂住口鼻。

對麵的扶蘇隻看著黃歇的一係列動作,卻隻沉默良久。

因為他無言以對。

黃歇此言當然有著他自己這樣那樣的意圖,但結合這幾年中發生的事件與自己的思考,扶蘇已經明白黃歇說的,正正切中要害。

始皇正值春秋鼎盛,他根本不需要太過於著急尋找一位合適的繼承人,因而扶蘇一切優秀的表現在他眼裏,雖然不至於說是形同虛設,卻也未必能夠給自己加多少分。

如果始皇真的有在統計分數的話。

雖然扶蘇知道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但始皇心中當然覺得自己完全有時間再培養一個完全符合心意的繼承人出來。

這從始皇帝遲遲不立太子其實就早已可見了,不立太子其實並非是他早先想的那樣是由於始皇擔心被人分權。

李斯都沒能從始皇那裏分得多少權力,更何況稚嫩許多的扶蘇?

不立太子隻能是因為始皇帝認為並無必要。

除了身為華陽夫人之子這個身份以外,相比於其他公子,那些所謂的才幹,在始皇眼裏恐怕都沒有多少實質的意義。

“不知公子以為,華陽夫人又以何為貴呢?”春申君很適時地接著扶蘇的回答問了下去。

扶蘇苦笑著又給出了四個字的答案:“楚國王女。”

“這就是了。”黃歇清了清嗓子,勉力繼續說了下去,“更準確說,是夫人身為王上親妹,而帶來的尊崇。

“可為何魏姬同為王女,卻隻得了八子的封號,且近年來所得的榮寵似乎也是每況愈下,連累其子也逐漸淡出了昭王視線?”

“西魏被滅,魏國國力大不如前。且魏王圉已死,新任魏王敞與魏八子之間,關係便遠了些。”

娘家人強勢與否,直接關係到媳婦會不會被婆家看重,不但市井小民的妯娌之間有此情況,連王室也不能免俗。

或者說,在王室中,這一點體現得更為淋漓盡致。

“總而言之,”黃歇的語氣如同在做結案陳詞,“一個強大的楚國與深念王妹的楚王,才是華陽夫人榮寵不衰的最重要原因。當然,也是公子之所以能得昭王看重的原因。此間情由,公子不可不察。”

並未實質地勸說什麽,但兩人心思都是何等通透,話不必說得如何通透,就已經明白了對方所未盡言之說。

圖窮匕見,扶蘇終於知道春申君為何選擇在此時拜訪了。

甘茂受邀入宮,正是黃歇勸說扶蘇力阻楚王會盟的好機會,因為甘茂不會為了自身利益背叛昭國,有他在,春申君的言辭就無法出口。

那麽,身為大昭儲君,一直以大昭拯救者自居的扶蘇,會嗎?

扶蘇曾為了救下韓非而毫不猶豫放棄太子之位,那是因為他認為大昭為了避免走上大秦的老路,就需要韓師來指引方向。

扶蘇也曾為了推行新法而不惜冒著令始皇不悅的風險,那同樣是他為了他人所無法得知的,大昭的未來。

做出這些選擇,扶蘇都將大昭的利益放在了最前。

然而這一次,扶蘇有些猶豫了。

放棄太子之位,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要救下恩師的性命。韓非對扶蘇的幫助,絕不僅僅是傳道受業那麽簡單。

韓非子真正做到的,是為扶蘇提供了一個真正能夠從根本上改進昭法,以使昭國未來的政治體係能夠適應時代的新方法。

沒有韓非的理論,僅憑扶蘇一人是如何也做不到的。

還有一個原因是當時扶蘇勢頭太盛,聲望之隆已經隱約有威逼到始皇帝的態勢,因此以退為進放棄太子之位,對自己實際上也是有好處的,避免他成為眾矢之的。

更重要的是,令始皇雖然表麵上看似不悅,但實際上對於扶蘇的“識時務”同樣有些滿意。

沒人會喜歡被逼著做什麽,始皇這樣強勢的君主更加不喜歡。

而強自推行新法,則是因為扶蘇不得不如此做。

對韓師新說的解讀以及扶蘇自身的“經驗”讓他知道,如果錯過了這幾乎肯定是最後的機會,駛上快車道的昭國便難免車毀人亡的結果了。

而這最關鍵的兩次選擇,都有一個大前提。

那就是扶蘇的利益實際上與昭國的利益是在同一方向上的。

然而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