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一章 春申來訪

扶蘇終於還是見到了名聞天下的春申君黃歇。

黃歇選擇在此時拜訪暫居在驛館的扶蘇,不能不令人頗感意味深長。

無論如何猜度其人的意圖,春申君既然已經放出話來要見,客隨主便的扶蘇是不好拒絕的。

何況也沒必要拒絕,他也一直很想見一見現存的三位君子中唯一沒能得見的一位。

被左右攙扶著下車的春申君,是扶蘇此生所見過的,最瘦的人。

形銷骨立的黃歇瞳孔深陷,明亮漆黑的眼珠卻透出令人心悸的光彩。麵上不自然地潮紅,反而使得高聳的顴骨更為可怖。

原本應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卻被病痛折磨成如此形狀,實在令人感歎。

在黃歇的第一聲帶著渾濁痰音的咳嗽之後,扶蘇就可以斷定,春申君所患的,是這個時代死亡率極高的肺癆,也就是肺結核。

在抗生素出現以前,結核病就是絕症。

黃歇以手帕掩住口鼻,將咳嗽出的痰液仔細包裹其中,然後令隨從收攏進已經放了幾團同樣絲巾的小盒中仔細封存,想來是會一起做焚燒之類的處理。

看來在這個時代,古人已經大致掌握了肺結核的傳播途徑。

等到黃歇喘息均勻下來,扶蘇才帶著眾人上前見禮,“晚輩扶蘇,見過春申君。”

春申君黃歇與母親華陽夫人份數兄妹,因此扶蘇以晚輩自稱,也表現得親近一些。

黃歇同樣笑著與扶蘇答禮,“早想與公子見上一見,隻是沒奈何緣慳一麵,今日總算是圓了一個念想。”

是你一直躲著我不見吧。

扶蘇轉身為黃歇一行引路入館,卻將會麵的地方從原本選擇的內堂臨時換到了院中的涼亭。

對肺結核病人來說,良好的通風是十分重要的,而且這樣的環境也避免了封閉環境中較高的傳播率。

扶蘇還不想英年早逝。

雖然麵上未流露出絲毫,但扶蘇心中自然是怕被傳染的。

依然以手帕掩著口鼻的黃歇在侍從幫助下坐到了上首,看到扶蘇關切的目光,為其解釋道:“非是對公子不敬,隻是黃歇這病容易通過口鼻染給他人,不得不防。”

四君子就是四君子,這素質覺悟就是高。

換了我得了癆病,肯定是怎麽都要想辦法噴趙高跟胡亥一臉唾沫星子的。

呸呸呸,自己才不會得病。

“扶蘇省得,春申君自便就是。”

既然聊到了病症,扶蘇便結合著自己道聽途說來的“經驗”向黃歇建議道:“春申君國之幹城,還是要保重身體才是。平日裏應多注意休息,不要過分勞累,多去山林溫泉之地修養身心,此病或可不藥而愈。”

黃歇又幹咳兩聲,此時聞聽扶蘇的建議,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想公子也通醫術?”

“不敢說通醫術,”扶蘇沒有接這個帽子,他哪裏懂什麽望聞問切,不過是知道一些後世裏小兒都知道的道理罷了,“隻是國中有長者多年為病痛所苦,因此在禦醫那裏了解過一些。”

“公子所言的長者,可是司馬國尉?”眼見扶蘇點頭,黃歇又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位老者,“難怪公子方才所言與我的醫師之前說的相同。”

見扶蘇看過來,老者躬身行禮,“老朽曷,見過公子。昭國醫術果然不凡,等春申君死後,我應當拜訪的。”

昭國的醫術自春秋以來就是領先列國的,因此老者會有此說。

春秋時代最著名的幾位醫生,比如醫緩、醫和、醫呴都是出自於昭國,隻是到了戰國時代出現了一位劃時代的神醫秦越人,也就是扁鵲,才使得昭國醫生的風光不再。

不過這位老者說話未免也太耿直,在當事人麵前談論其人之死,恐怕再豁達的人也是受不了的……吧?

未料黃歇聽到老者此言卻滿不在乎地笑笑,“我會留下遺言,令人贈先生百金以作路資。”

能夠如此滿不在乎地談論自己的身後事,若非是看透世事的老者,就隻有心願已了再無掛礙的出塵之人。

可春申君應當隻有四十上下,正當是勵精圖治施展抱負的年歲,更不是看破紅塵之人,如此說來就隻能是天生的心性灑脫,倒是讓人羨慕。

百金做路費確是奢侈了些,可老者卻並無任何感謝言語,隻將此事作為應當,點點頭便重新又沉默了下去。

扶蘇看得有趣,便出口問了一句:“春申君與這位醫師,似乎頗為熟稔。”

黃歇笑了笑,“是有些故舊的。”

春申君似乎不願就此多提,曷卻哼了一聲,“老朽年輕時不顧法度,私掘墳墓,若非你出手搭救便早死了,哪是一句故舊便揭過的。”

掘墳?原來中醫先輩們同樣也不滿足於隻從書本理論上探尋醫理,而是渴望從真正的人體結構入手,挖掘生命的奧義。

而肯為此付諸實踐的曷,在不經意間竟是成了開路之人。

隻不知為何到了後世,這樣的探索精神就被壓抑下去,又回到了局限於書本陳詞中的境地去了。

其實這是扶蘇無知了。

自戰國以後,中國古代的醫家們對於解剖屍體的行動其實一直都有在成係統地延續下來。

而到了宋代,《歐希範五髒圖》與《存真圖》的先後問世,更是標誌著中醫在解剖學上的頂峰,影響深遠,遠遠領先當時還隻以放血為一切疾病療法的西醫。

隻可惜到了宋代以後,因為宋明理學的發展,進一步加強了對思想與人欲的禁錮,使得中醫解剖學就此止步,一切科學技術的發展都讓步於了理學道德。

“曷先生對我有續命之恩,若非先生,黃歇恐怕早已化為黃土,也算是報償過了的。”

曷卻撇了撇嘴,似乎並不認為救了黃歇一命就能抵得過自己的一條命,倒是看得扶蘇深覺有趣。

階級壁壘如此分明的現在,一個出身寒微的賤民(此時巫、醫已分,故而醫生的地位很低,隻有賤民才會願意做)竟然能夠與一國封君侃侃而談。

隻能說是兩人都是心性灑脫豁達,才能不顧身份,互相引為知己吧。

此事終於告一段落,扶蘇這才提起了正事,“不知春申君來訪,所為何事?”

黃歇放下了掩著口鼻的手,“為救公子性命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