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月下越女劍

同一座城中,今夜無法安枕的,不隻有被夢境驚醒的楚王與提著腦袋為王解夢的可憐卜尹。

經過了一個白天的朝會辯論之後,扶蘇同樣有些難眠。

雖然重金買通靳尚、鄭袖等人的策略十分成功,鄭袖從宮中傳來的消息,也說明了楚王似乎對於武關會盟頗有意動。

甘茂也笑稱此次出使是他外交生涯中最輕鬆的一次,然而不知為何,扶蘇心中總歸對於這次太過順利的過程有些不安。

當日僅是為了阻止兩國和談,屈原就敢於鋌而走險率眾行刺。為何此次甘茂的出使明顯更為緊迫,屈原卻沒有采取過激手段,讓緊張了一路的扶蘇都略感失望了。

是屈原料想到己方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故而可一不可二,還是他沒有看出武關之盟背後的陰謀,又或許是他有其他的打算?

或許隻是扶蘇自己一直以來習慣了各種艱難險阻,反而對簡單的任務心懷疑慮起來了?

這倒真是有些賤骨頭的意思了。

披著母親縫製的披風,扶蘇並未叫醒旁人,也不曾點亮燈火,隻借著清冷的月光,在庭院霧氣中練著劍。

雖然被秦瓊說成是毫無天賦而打消了他練成絕世高手的打算,但本來扶蘇練劍也隻是為了鍛煉身體而已,從來就沒想著練成如何高手。

因此宮中遇刺之後,隻要一得閑暇,扶蘇就會如今日這般尋一方僻靜無人處隨意練上幾手。

精練劍招以防又有不測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扶蘇發現靜下心來練劍有助於他將外界的一切煩擾都排除在外,專心思考。

劍光如水,月光亦如水。

隻是這套劍法看起來就不那麽好看了。

秦瓊所傳授的劍招都是戰陣決勝的淩厲招式,因此每一招每一式都要求力道狠辣,絕不可拖泥帶水。

因此舞起來並不悅人耳目,倒有些線條古板,然而被扶蘇信手舞來,竟也帶了幾分靈動。

月光之下,扶蘇一襲白衣隨劍起舞,平白令主在殺伐的劍意中多了些出塵之氣。

又是一刺,將想象中的對手紮了個透心涼,扶蘇收劍回身,以劍身擋在身前,接著模擬進行守勢。

劍為百兵之君,立意高遠,招數之間均講求正道,因此被認為適合君王習練。

實戰的劍招並非武俠小說中多是劈砍斜挑的好看招式。

雖然劍招之中也有洗、劈、砍、撩、提、抽、帶、崩、點等等說法,但劍術之中運用最多的,永遠都是能夠發揮劍最大威力的——刺。

簡單來說,劍術就是以各種角度刺中對手,以及防止被對手以各種角度刺中的方法。

因此劍術中最重要的兩點就在於刺與格。

除了劍招之外,劍術體係中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就是腳步。

古人將表演劍術稱之為舞劍,當然就說明用劍之時,需要整個身體的協調。

而配合呼吸與劍招的腳步,又是整個身體動作的重中之重。

調整呼吸,扶蘇又一個小跳步向前探出,配合著右手中迅速前伸的三尺劍,以一道冷然劍光將夜色洞開。

我以兵出武關刺之,楚王將以何格之?

一邊舞劍,扶蘇一邊思考著如果楚王拒絕會盟,兩國正式開戰的話將會是何等情形。

麵對想象中急速刺向胸膛的利劍,扶蘇微微側身,以豎劍式格在胸口,將對手的劍刃劃開。

兵鎖商於?乍看之下的確是好辦法,但是故韓已在昭軍掌控中,兵臨商於就等於是將後背交給了如今駐守在故韓的白起,楚王必不會取之。

單純的戰陣之上出奇計,扶蘇自知不如白起。

但是在戰略層麵上進行推演,就連沙場經驗當世第一的上將軍王翦也認為扶蘇是天授之才。

再來。

這一次,扶蘇並未側身,而是迅速蹲伏,同時以劍尖上挑,回刺進對手的胸口。

不與昭軍正麵抗衡,反而以傷換傷,轉而攻取漢中嗎?

如此一來,兵出武關之後,無險可守的昭國腹地就會成為楚兵任意肆虐的地域,必須回防才行。

扶蘇眼光一凝,將刺出的劍身倒轉過來,格開斜刺向胸口的利劍。

來不及。

眼中似乎看到有血色迸出,麵對斜刺而來直取腹心的長劍,此時回防的劍招隻到了半空就頹然作廢。

此時回防等於是追著敵軍屁股後麵跑,沒等攔截住對手,恐怕楚軍就可以直接威脅到鹹陽了。

再來。

以左腳為軸,扶蘇於間不容發之際半轉過身躲過陰狠一劍,順勢以反手劍劈向對手。

令藍田大營南下阻止楚軍,再令兵出武關的上將軍直搗壽春,再令白起以精兵奔襲楚國各個重城,以圖一戰滅楚如何?

也不行。

楚國的國土太過廣袤,交通又不好,兵貴神速的說法在楚國隻能是一個笑話。輕兵奔襲對於楚國來說就相當於用一根尖銳的針去刺一位巨人。

刺是刺得進去,就是毫無殺傷可言罷了。

而且壽春太遠,就仿佛自己是在對陣一位臂展遠勝常人的對手。

上將軍的兵鋒還未能威脅到壽春之前,漢中的楚軍就可以兵臨鹹陽了,僅憑藍田大營恐怕守不住百萬楚師。

那麽,漢中之戰就不得不打了。

仍是躲開對手長劍,隻是這一次,扶蘇的目標換成了對手的胳膊,必須要在漢中將對方的胳膊砍斷才行。

上將軍領兵遮蔽其後,蒙恬率藍田大營在南鄭阻住楚軍。

一如二十年前始皇,不,應該說是呂不韋令魏章、樗裏疾做的那樣,在楚軍深入漢中之後,利用地勢將其一網打盡。

有一事不得不提,那就是戰國時代所說的漢中的地理位置。

戰國時代的漢中並非是指後世的陝西漢中地區,而是指昭楚交接處的,原屬於楚,後被昭占據的漢中郡。其具體位置是在商於之南、上庸以北的廣袤地域。

對手的胳膊一旦被斬斷,是戰是和,就不由楚國做主了。大昭完全可以看到時候的局勢再做定奪。

收劍入鞘,正在擦汗間,卻見一人從陰影處出現,離著數步之遠對著扶蘇恭敬行禮,“見過公子。”

其人雖是從暗處走來,步伐間卻不見鬼祟,反而如同走在陽光下一般。

“薑崇?”扶蘇看清了來人身份,點頭讓對方起身,“你也睡不著嗎?”

薑崇稱了聲是,“長夜無眠出來走走,正好看到了公子舞劍未敢打擾,隻好等公子收劍之後才出來一見,請公子恕罪。”

扶蘇不知道在這般夜色之中,自己微紅的麵孔會不會很明顯。

在薑崇這般劍術大家麵前舞劍,怎能不給人班門弄斧之感,想來也是薑崇覺得太尷尬,才等到了現在才出現。

“無妨,倒是讓大家見笑了。”

薑崇麵容稍有扭曲,“見笑不敢說,隻是這套劍術殺伐氣太重,的確與公子氣質相左,強練下去益處不大。”

你笑了吧,你剛那個表情肯定是笑了吧。

扶蘇麵上雲淡風輕,淡然道:“哦?大家有何教我?”

薑崇想了想,轉身從一旁的樹上折下了一根大約有手臂長短的細枝,揮舞了兩下,“不知公子可曾聽過越女劍?”

聽過聽過,金庸寫的嘛,沒想到兄台也是武俠小說愛好者。

“越女阿青?”見薑崇點頭,扶蘇疑惑問道,“我本以為隻是傳說而已。”

“傳說是有的。”薑崇折去了細枝上多餘的枝葉後重又略作揮舞,這才稍感滿意,“趙處女乃是越國劍法大家,其劍術暗合天道。公子氣質出塵,練此劍術再合適不過。”

小嘴挺甜,是在補償剛才偷笑的過失,怕被本公子穿小鞋吧?

本公子是那麽小心眼的人嗎?扶蘇笑著放棄了讓蒙毅找薑崇麻煩的打算,“不想薑先生竟然連女子的劍術都有精通,不知師從何人?”

“家師鄒衍。”薑崇先是自報家門,然後神情一黯,“這套劍法卻不是先生所授,而是學自一位紅顏故交。”

原來是陰陽大家鄒衍的高徒,這麽說來其人還是魏國龍陽君的師兄弟了,隻不知他所說的紅顏是誰。

不過扶蘇倒也無意窺人陰私,且看薑崇麵上的黯然神色,想來是有不忍言之事,於是接口道:“卻不知女子劍術,可否時候男子修習?”

薑崇麵上的黯然神色隻出現了一瞬,又隨著扶蘇的問話消逝不見,“某些劍招的確隻有女子的柔韌腰肢才使得漂亮,不過越女劍隻重意,從來不在招式上著眼太多。”

又挽了幾個劍花,薑崇將“劍身”平舉,向扶蘇請了個禮,“劍術之意隻以言語說來恐怕不夠,請公子準許在下舞之。”

扶蘇自然點頭應允,“請。”

薑崇做了個簡單的起手,再次向扶蘇提醒道,“越女劍重在意思,請公子多領悟其意。”

見扶蘇應答,薑崇便不再耽擱,退出兩步與扶蘇拉開足夠距離後將手中短枝舞了起來。

然後,那枝離樹的枯枝便在扶蘇眼前活了起來。

仍是多以刺擊出招,隻是一招一式之間的閑庭信步,令人感覺如此招式便是該如此出手才對。

天道幾何?凡人仿仙人向天作九問亦是不知。

然而今日,扶蘇竟似乎從一人劍舞之中摘得了尺寸天道。

劍道最合天道,古人誠不我欺。

直到薑崇舞畢,扶蘇仍沒有從若有所悟的狀態中恢複過來。

等到扶蘇清醒過來後,薑崇早已不見身影,隻剩下地上斜插著的一截枯枝提醒著扶蘇,方才的神遊物外並非隻是黃粱一夢。

隨手上前拔起枯枝,將其托在掌間翻看片刻,扶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即又將枯枝折斷,拋卻在了樹叢中。

遠處,初晨的陽光已經從牆頭探了出來。

一夜無眠,此時卻也並無困意,想了想左右無事,扶蘇回身拿起長劍,準備稍作沐浴再出門逛一逛。

上回時日緊湊,沒時間在壽春轉一轉,一直讓扶蘇引以為憾。

南國風光,還是很讓人好奇的。

當然,吳儂軟語也是可以聽一聽的。

聽聞扶蘇要出遊,蒙毅自然要跟著去,再然後得知了消息的盧炯便也不肯錯過,出門之時,偶遇的梅子酒便也說自己心水南國胭脂很久了。

都是拒絕不了人,於是扶蘇本打算隻帶著高進的兩人閑逛,便成了一大家子出遊的感覺。

正好上次沒能給母親帶回多少楚國風物,今次正好讓眾人幫自己挑一挑。

路過綢緞莊,不進。拿蜀錦做抹布的華陽宮自然不會缺了錦繡。

走過酒水鋪子,不進。楚酒甜膩,與辣嗓子的昭酒大不相同,應該是華陽夫人喜歡的。

但是此時的釀酒技術有限,隻能釀出滿是雜質的劣酒來。雜質太多的酒水不經久放,放久了就會酸不可聞。

從壽春運回鹹陽這一路至少要走半個月,運回去肯定就餿了。

玉石鋪子,也不進。藍田日暖玉生煙的詩句雖然到了晚唐才有吟誦,但藍田玉在如今已經是家喻戶曉的美玉,就在藍田附近的鹹陽怎麽也不會缺了這個時代最好的玉器。

於是在西市蹉跎了半個時辰之後,扶蘇硬是一家店鋪都沒有進。

“公子,街不是這麽逛的。”

最先提出意見的當然是盧炯。

毫無逛街體驗的盧炯在扶蘇又對路邊一座商鋪視而不見之後,終於出言了,“公子要為夫人送禮,就該仔細進鋪子挑選才是,如此隻在門口飄來蕩去又如何能行?”

扶蘇當然知道盧炯說得在理,“隻是華陽宮似乎什麽都不缺,因此不好選擇。”

“公子此言差矣。”盧炯為了能夠滿足逛街欲望,終於開始了第一次進諫,“貴為國母,夫人能缺得了什麽?公子挑選禮物之時若以補缺為目標,恐怕最後隻得兩手空空而已。”

“那在你看來應該如何?”扶蘇停下了腳步,他也明白再這麽瞎逛下去也毫無意義。

“請問公子為何不在齊國為夫人挑選禮物?”

“齊國又非是母親……”扶蘇說到此處,明白了盧炯的意思,“因此我該挑選一些能體現楚國風華的禮物。”

“公子果然通透。”

有什麽是楚國有,昭國卻沒有的呢?

習慣了思考政治哲學的扶蘇立刻就想到了楚國的奴隸。

列國競相變法之後,便隻剩下楚國還在係統性地使用奴隸。

扶蘇苦笑著驅散這個不合實際的想法,哪有送禮送奴隸的。

看來一直以來自己都醉心於政治軍事,竟連挑選禮物都做不到了。

那就隻好如盧炯所說,一家一家看過去吧。

扶蘇無奈向現實低頭,就指著路邊一家鋪子,然後率眾進門。

盧炯滿意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