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零章 一脈相承
群情激憤之下,一直老神在在旁觀的廷尉馮去疾終於做出了反應。
“靜!”
然而馮去疾控製局麵的嚐試沒有立刻收到期望中的效果,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之後,吵吵嚷嚷的議事堂才漸漸平息了下來。
眉頭微皺,新任廷尉顯然並不滿意下屬們遲滯的響應速度,但有外人在堂,他無法立刻對此進行矯正,隻能暫時忍下不滿,先解決眼前的事件再說其他。
扶蘇自然將馮去疾的表情納入了眼中,但他不打算對此表達任何意見,即便有再密切的關係,扶蘇也不會將自己的手插入廷尉署內務之中。
作為新任廷尉,馮去疾還未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手下,這是可以理解的。
一方麵,廷尉署在短時間內連續換了三任長官,這自然會令屬官們對於自己的上司能夠留任多久存疑。
對於這些多年都不會換位置的官吏來說,無法長期留任的長官是不值得信任的。
另一方麵,老廷尉積威猶在,包括廷尉丞杵在內的各級官吏都難免會將新老兩人進行對比,馮去疾的任何一點不足之處都會被無限放大。
當然,這對於新任廷尉而言並不公平。
但扶蘇知道,以馮去疾的能力手腕,掌握廷尉署是遲早的事情,而如果在此期間馮去疾需要他的任何幫助,扶蘇都會傾力相助。
這並非是源於私交,而是扶蘇又一次發揮了“慧眼識人”的能力。
馮去疾、馮毋擇兄弟,以及馮去疾之子將軍馮劫,三人未來在大昭朝堂上的能量如何,他是十分清楚的。
更為關鍵的是,這三人的人品也是值得扶蘇信任的。
於是扶蘇隻靜靜等著場間安靜下來,然後等待馮去疾當先說話。
馮去疾先是謝過長公子,然後斟酌詞句道:“公子欲改革昭法,用意是好的,廷尉署上下理應全力支持。”
扶蘇沒有急著說話,隻等馮去疾說重點。
“隻是……監禦史本就有監察百官之職,權力極大,若是再加以檢察之權,恐怕會有職司過重的危險。”
馮去疾果然聰明過人,他沒有用權力之爭的理由,而是用了一個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權力失衡——來表達自己的反對。
扶蘇當然不會以此就認為馮去疾隻是因為擔憂權力的失衡來阻止自己,不過既然對方說了,自己當然就要先就此進行解釋。
“廷尉的擔心確有道理,”未等馮去疾鬆口氣,以為扶蘇麵對洶洶的反對聲浪退縮了,扶蘇就說出了接下來的話,“不過,此事我已經有過考量。”
馮去疾臉色未見變化,隻冷淡道:“願聞其詳。”
“首先,監禦史的職權範圍隻在郡一級,並未將縣級行政的監察權也囊括在內。”
馮去疾稍稍理解了扶蘇的意思,試探道:“公子的意思是,若是設立監察禦史,其職權同樣也隻到郡,而不會深入到縣了?”
“正是如此。”
這是防止監察禦史職司過重的一項最大的保障。
因為實際上絕大多數的案件都會在縣級機構就得到審理,郡守隻會對上訴案件、跨縣案件等少數縣級無法獨立審理的案件進行審理。
因此一旦將監察禦史的權力範圍約束到了郡級,他們實際上能夠獲得的司法檢察權就是十分有限的了。
這不但很好地向馮去疾解釋了避免權力失衡的方式,同時也隱晦地表明了廷尉署的司法檢察權至少大部分仍未失去。
雖然上任不過數月,但以馮去疾的能力,早已知曉了廷尉署發揮檢察權的主要範圍還是在縣一級。
但即便未有全部丟失,畢竟是失去了一部分權力,馮去疾相信公子要說的肯定不止於此。
“此外,為了避免監察禦史的職司過重,我意為其設一副手,暫名為監察禦史丞,為其分擔考功一事。”頓了頓,扶蘇在馮去疾期待的眼神中緩緩說完了接下來的話。
“此一禦史丞由廷尉署專司任免,任期不得超過一年。”
“當真?”馮去疾的聲音難免提了三度,連周圍的廷尉署官員也同樣緊張與期待。
“當真。”
又是一陣滿堂喧嘩,不過這次是讚同聲。
為何馮去疾如此激動?原因就在於扶蘇方才所言中的“考功”二字上。
考功,用現代的話語來說就是績效考核。
這是直接關係到官員升降的重要職權,其權力之重,隻要看日後三省六部中,掌握了官員考核權的吏部是如何超然於其他各部就可知了。
馮去疾並不擔心禦史大夫王綰會對此事提出反對。
雖然看起來用官員考核權去換一個並不完全的檢察權是虧本生意,但是有個重要的問題在於,禦史署的考核權同樣也不是完全的。
各地監禦史,以及他們的頂頭上司禦史大夫,理論上有著決定各級官吏升遷貶謫的考核權,但實際上掌握這等重要權力的,一直都是丞相,禦史大夫隻有建議權,而沒有裁量權。
那麽反過來問,為什麽馮去疾要做這個“虧本生意”呢?
這是因為在監禦史手中大打折扣的考核權,到了廷尉署手中,就是實打實的重大權力了,至少對於縣一級的官員任免,他們已經掌握了絕對的裁量權。
有些心思活泛的廷尉署官員已經領會到了當考核權與檢察權合而為一時將產生如何的效果了,即便有不明白的,在同僚們的提醒下也明白過來了幾分。
表麵上來看,檢察權隻關乎司法層麵。但如果一個官員在司法上犯下了過失,他的行政考核必然會受影響,那麽掌握了考核權和檢察權的廷尉署就完全有權力將其撤職了。
因此這樣的交換,對於禦史署和廷尉署來說,是毫無疑問的雙贏。
那麽在這次交換中,有沒有輸家?
自然是有的。
那就是之前提到過的,實際上掌握了績效考核中最重要的裁量權的丞相。
扶蘇此舉是對相權的公然攫取。
準確來說,是對新任大昭左相,昌平君權力的攫取。
前幾日昌平君剛剛從右相李斯手中劃分走的權力還沒捂熱,就被扶蘇掘斷了根子。
如果廷尉與禦史大夫這一交易完成,左相就會立刻失去地方上的考核權。
馮去疾打量了一下扶蘇那如同年輕版昭王的笑容,心中感慨良多。
這種不動聲色間一石二鳥的手段,真是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