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一章 韓非新說

當清晨第一顆碩大的雨滴砸落於地之時,扶蘇已經踏上了齊國的土地。

春雨貴如油,將農耕看作立國之本的中原人沒有不喜愛的。

微微掀開轀輬車的車窗看去,經過了一個冬天的土地仿佛在雨水的沁潤下漸漸有了複蘇的跡象,泥土被雨水擊打後泛起的清新氣味令扶蘇又熬了一個通宵的麻木神經伴隨著刺痛感清醒了些許。

雨聲漸大,護衛們都換上了蓑衣與鬥笠,在清晨的昏暗光線中若隱若現。

被車輪碾過土地的吱呀聲和馬蹄沉悶的響聲吵醒了的張蒼,一邊揉著酸痛的眼睛一邊在車廂的震動中摸索著坐起。

看到扶蘇出身地望著窗外,以為扶蘇也同樣剛剛起身的張蒼打了個哈欠,試圖從如同塞了無數泥巴一樣的腦海中回憶起昨夜的情景。

公子夜讀韓非子的新卷,命自己在一旁為他解讀直到深夜,由於見解的不同,兩人不時互相……爭吵?

張蒼腦海中逐漸清晰的圖景嚇了一大跳,自己啥時候在麵對公子時變得這麽大膽了?

好不容易忍住呻吟,張蒼歎了口氣揉著太陽穴,卻發現自己對後來的事記不真切了,大概是困意太濃沒忍住睡了過去。

隻記得韓非子的學說多有矛盾之處,似儒非儒,似法非法,反正自己是看不太懂,也不知以公子的聰慧看懂了多少。

被窗口吹進來的涼風一激,張蒼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腦子中的混沌清空了許多,又記起了更多東西。

韓非新篇中的矛盾並不隻有儒法之間,也在於新舊學說之間。

比如昨夜反複誦讀解析的“君子無為”一段,就頗令人費解。本段有一句“君子無為,故而能為”令張蒼百思不得其解。

“君子”一詞出自儒家,然而“無為”似乎又是道家思想,“能為”卻是不折不扣的法家用語,前半句道家清靜,後半句法家進取,整體又有儒家合道之說,矛盾處處,卻又似乎頗為融洽。

張蒼對韓非子的經典是十分熟悉的,不提兩人都是荀子門下,所學雖有不同但根底一致,故而多有相互借鑒。

就隻說要在昭國為官,韓非篇章是不得不讀的。因為昭王政對於韓非的欣賞早已為朝野共知,傳言昭王對韓非文章手不釋卷,是確有其事的。

究其原因就在於韓非思想中的銳意進取是十分符合昭王心思的,韓非對於如何榨取國力,激發潛能十分熟稔,與昭王政一統六合的激進態度不謀而合。

然而再看看韓非新篇的內容,幾乎滿篇都是四個字:與民生息。

新老篇中明顯的態度轉折令張蒼無所適從,不知韓非如何會如此劇烈地改變自己的思想。

但有一點,張蒼十分清楚。如果昭王看到的是韓非新篇,想必是不會對韓非有多看重的。

見扶蘇仍在看著窗外沉思,張蒼小心翼翼地伸直了蜷縮了一整晚的雙腿,順勢完成了一個完美的懶腰,舒服得讓他沒能忍住脫口而出的呻吟聲。

巧合的是,扶蘇也同樣在思考韓非新篇中“君子無為”那一段。

不同於張蒼對此句的茫然,扶蘇很明白地知道韓非的意思。

所謂“君子無為,故而能為”,極為貼近初漢時期的治政指導思想——黃老學說。

黃老學說並非隻是後世人印象中的“垂拱而治”、“清靜無為”,相反是一套功利性極強的學說。

它對於初漢時的社會現狀,有一套針對性極強的措施,將法家的內核包裹進令黔首們更容易接受的儒家和道家外殼之中,使得同樣嚴苛的刑律變得不再難以接受。

同時,它特有的“與民生息”的思想,同樣影響了中央的執政措施,使得經受過長年戰亂的中原迅速恢複了生機。

實際上,在戰國時代已經有了黃老思想,而且其思想的大本營就在扶蘇一行即將前往的稷下學宮。

張蒼同樣出身於稷下學宮,他之所以沒有在看到韓非新篇時就聯想到同樣融合了儒、法、道、陰陽學派的黃老學說,是因為此時的黃老內核是道家,而韓非的內核卻是法家。

這就是讓張蒼覺得矛盾的主要原因,法家的銳意進取包裹進道家的清靜無為中,怎麽可能不矛盾。

實際上,整個初漢時代都是在這種矛盾中不斷前行的。扶蘇曾經不止一次嘲笑過漢代統治者不倫不類的治國方針。

但到了如今,他才發現,要在那樣的社會狀態下做到至少是表麵上的平衡,隻有這麽一條看似矛盾的方案可行。

而他的老師,韓非子,又一次走在了時代之前,為扶蘇指出了一條或許是唯一可以令昭國走過接下來的危機的道路。

從感慨追思中回過神來,扶蘇將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就看到張蒼坐在地上,將四肢盡力伸展開來,如同一隻發育不良的海膽。

這家夥的確有做諧星的潛力。

沒再理會張蒼的掙紮,扶蘇重又看向了窗外,“高進!”

聞聽公子傳喚,本就緊緊護衛在一旁的高進輕踢馬腹靠了過來,“公子。”

“嗯。”扶蘇將窗子又打開了些許,“到哪兒了?”

“回公子的話,前方再有十裏左右就是馬陵了。”此時一陣風吹來,將雨絲從窗口帶了進來。

馬陵,又是一個因戰場而留名的地點。

“今日雨大,不宜遠行,到了縣城以後找個客館先住下吧。”

“唯。”

高進等了片刻見公子沒有了吩咐,便退下去傳令了。

因為是以荀子門生的私人身份出訪,扶蘇一行並未以長公子的依仗出行,雖然為保證安全之下人數不少,在旁人看來也就是稍微規模大一些的商隊而已。

當然,扶蘇離國的消息並未特意保密,各國高層都對此心知肚明,也都默契地選擇了視而不見。

隻要不是帶著大軍國境,昭國長公子的身份足夠他在列國暢通無阻。

更何況,扶蘇此行的目的,隨著荀子在稷下學宮一年一度的立春大講中放出風聲,也明朗了起來。

荀子即將二次遊昭,這不止對於齊昭兩國,對於全天下的文人士子來說,都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這樣一位鴻儒離境,對於以文治自居的齊國來說是難以承受的損失,對昭國而言則是難得的機遇。

而大昭長公子不遠萬裏來迎,更是釋放出了令齊國擔憂不已的信號。

荀子此次遊昭,或許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