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九章 難民之難

隔著奔湧東去的涇水,對岸的情況讓在安邑城下已經見識過大量難民的扶蘇仍然喉頭發緊。

比扶蘇還要緊張失色的,是他身邊被從蒙恬那裏暫時借調而來幫助他完成安撫難民工作的李清。

於鹹陽城中耳聞難民的情狀是一回事,實地看到那兩端都看不到頭,似乎比涇水還要寬廣的難民隊伍,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難民們神情麻木,空洞的眼神盯著前方的道路,隻知跟著前人如行屍走肉一般前進,卻不知自己將要去向何方。

沒有人知道,當這些空洞的眼神中閃出火焰之時,將會發生何等慘事。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義渠人多是牧民,舉家逃難躲避兵禍之時也都是攆著家畜一起逃的,於是暫時看起來並不會因為缺乏食物而發生暴亂。

首先發現有難民南下匯聚情狀的,是泥陽縣的縣尉樅,樅在發現難民後,很快判斷出難民的規模不是一縣之地可以應對的,於是立刻上報給了鹹陽令馮毋擇。

鹹陽令同樣沒有耽擱,收到情報的次日就將其繼續上報給了內史公孫醜,然後又經公孫醜整理調查後,一邊下令監視、安撫難民,一邊將詳細情況報給了昭王政。

扶蘇在接受安撫任務之後,就立刻將這條線捋了一遍,卻發現所有人都是按照法度行事,沒有一處錯漏。

然而因為情報傳遞的速度太慢,又因為義渠難民可不比中原難民,他們都是騎馬逃難的……

於是等到始皇確切得知難民流發生的時候,匯聚而下進入到涇水範圍的難民數量就已經超過了十萬這個閾值,並且每日都在瘋狂增長。

在讚許了一下昭國官員的辦事效率後,扶蘇又開始為這口鍋沒人背而煩惱了。

不是扶蘇還沒做事就開始找鍋,而是在如今極端低下的政府組織能力的情況下,如此龐大的難民數,已經遠遠超出了古代政府所能妥善處理的極限。

其實原本有個人是最好的背鍋俠,那就是義渠首領翟黎,此次難民的規模之所以會如雪崩般急速擴張,很大程度是因為他的安撫不利。

如果翟黎能夠在難民剛一出現的時候就迅速安撫,然後向中央政府求援,那麽得到了妥善安撫的難民們有很大可能就會留在原地,那麽再行安置就很簡單了。

而如今已經遠遠走出義渠範圍的難民們再想安置就沒那麽容易了。

然而這口鍋現在是沒法分給翟黎了。

因為這家夥雖然沒什麽撫民的本事,但是很會看風向,在被匈奴狠狠劫掠,又被趙國大敗而失去大量軍事力量後立刻帶著女眷親隨跑到了鹹陽,向始皇稱臣納貢。

是的,翟黎一開始根本沒想著要獻上土地人口讓昭王設郡設縣,而是還想保留著他有實無名的“義渠王”寶座,以名義上的效忠來換取始皇的支持。

可惜他要打交道的是嬴政。

這已經不是與虎謀皮了,而是達到了與龍謀皮的境界,其結果……可想而知。

始皇先是大力讚賞了翟黎獻上土地,為國家統一做出的卓越貢獻,然後將因為接連大敗而失去了軍心,也因為難民而失去了民心的前任“義渠王”好吃好喝地供了起來。

於是翟黎就在一臉懵逼的“我沒有、我不是”的呢喃中被封了個歸義侯,享受起了無數人渴望的,衣食無憂的死宅生活。

扶蘇敢肯定,始皇當時封侯翟黎的時候,也根本就想不到翟黎竟然能無能到這個地步。

到了扶蘇正式接受任命的時候,難民的數量已經達到了令人想想都不寒而栗的二十萬。

二十萬難民啊。

這幾乎相當於全部義渠人口的三分之一了。

要是知道難民達到這樣的規模,等待翟黎的恐怕就不是封侯,而是一死以平民怨了。

然而始皇帝已經封了翟黎,此時再把他從歸義侯府拖出來砍頭就是打始皇的臉了,自然沒人敢提。

感覺自己被擺了一道的始皇帝(翟黎:我沒有,我不是),將安撫難民的工作交代了下去。

至於為什麽是扶蘇來負責這個全大昭上下都覺棘手的難民安置工作,自然都是因為扶蘇在西魏的表現實在是太好了,好到給了始皇極大的信心。

然而這信心讓扶蘇隻感到如同泰山壓頂一般的重擔。

安邑城下的難民雖然也多,但畢竟安邑城中本就有魏軍為了保障軍民生活而堆積的大量物資,再加上扶蘇與百裏大夫措施果斷,迅速恢複了難民們的信心。

更兼有上將軍親領大軍為扶蘇做後盾,才沒有釀成大禍。

即便在那樣有利的情況下,西魏境內仍然匪患四起,甚至直到如今,仍有零星的盜匪不時落網。

如前所說,難民數量超過了十萬以後,以當下政府的力量幾乎是不可能完成妥善安置工作的。那麽,古代政府是如何來處理難民潮的呢?

嗯……還是不要學習的好。

東西方兩次著名的收容難民措施,都引發了帝國的崩毀。

一次是古羅馬帝國收容西哥特難民,直接導致了西羅馬帝國的滅亡。

另一次是東漢收容匈奴,間接引發了後來的五胡亂華。

因此扶蘇的難民安置措施一開始就非常清楚:必須將其全部趕回原住地,絕不能放任義渠難民滯留在國境之內。

的確,隨著始皇決意在義渠設北地郡,義渠也將會成為大昭的一部分,而在此後義渠人也會歸化成為昭人。

但那要在數代不斷的通婚、交流之後才能實現,而在現在,義渠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外民。

義渠人現在的確十分恭順,幾乎是指哪兒打哪兒,但在中原王朝衰落之前,匈奴也同樣是恭順於晉王朝的,不是嗎?

扶蘇的隊伍此時所處的位置,是最大的一股難民所經過的地域,據報足有五萬人上下,也是受到監視最嚴密的一股難民。

此時,原本從義渠一路南下匯聚的難民分成了好幾股,開始了整體上是向東北,其實漫無目的地行進。

難民開始分裂,聚集在一起的人數減少,看似是好事,其實不然。

之所以他們不再停留在涇水邊上等待援助而選擇東遷,原因隻能是難民們已經失去了對政府救援力量的信心,而這是十分危險的。

這就意味著,想以懷柔手段解決難民問題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

“公子,本地駐軍長官求見。”高進來報,打斷了扶蘇的思緒。

正好扶蘇想要廣泛從當地獲取盡可能多的情報,於是點點頭吩咐高進將人帶來。

來人四十上下,一身昭軍的製式盔甲,麵目剛毅。

實際上昭軍自上將軍以下的各級將領在戰場上所穿的盔甲都是完全一樣的,並沒有電視劇上那般花樣百出。

想想看,在一片完全相同的黑色盔甲中,你穿個**的銀甲銀盔,先不說古代隻有喪服才能是白色的,單是這與眾不同的盔甲,就是在向敵軍大喊“向我開炮”。

來人跟著高進身後來到扶蘇馬前數米處停下,抱拳行禮,“都尉闖,見過公子。”

扶蘇點點頭算作還禮,“都尉來得正好,跟我們講講這幾日的具體情狀吧。”

“正有此意。”闖先是一口答應,然後似乎又想起了什麽,麵目扭捏了片刻後再度抱拳,“額,聞知公子親來,我軍上下,那個,都倍感鼓舞,倍感鼓舞。”

難為這個莽漢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恭維了,扶蘇隻是笑了笑並未拆穿,“嗯,先說正事吧。”

“唯。”提到正事,闖的口齒立刻就清晰了起來,“我軍奉命在此處駐紮之後,未敢怠慢,急設關卡五處,控製住了十裏之內的渡口和幾處能夠勉強渡人的淺灘。

“冬日水少,不少難民都不顧禁令企圖駕馬或者徒手泅渡,但大多數都被水流衝走不知去向,隻有少數幾人渡水之後被我軍奉命抓捕後投入了暫立的營地。”

果然還是發生了難民強渡涇水的事件,這就說明難民中有不少人或家庭已經耗盡了補給,情勢不容樂觀。

見扶蘇皺眉,闖停下了敘述。待扶蘇的目光投射過來,闖躬身解釋道:“公子不必擔心,渡水之後的難民都被妥善安頓在了營地中,並未有虐待。”

看到扶蘇皺眉更緊,闖以為對方對安排並不滿意,咬牙道:“即便公子責罰,闖也不會下令幫助渡水之人的。”

扶蘇這才知道是對方誤會了,看來啊自己的仁義之名太過震耳。

不將違令者從重處罰,反而給予他們食宿,這不是鼓勵難民們鋌而走險嗎?

“都尉誤會了。”扶蘇抬起馬鞭讓對方起身,“都尉可知我王有令,嚴禁難民渡過涇水?”

闖疑惑點頭稱是。

扶蘇又問道:“那這些渡水之人豈非都是違令的罪人?”

見闖似乎明白了過來,扶蘇的聲音轉向嚴厲,“對待罪人怎可如同對待賓客一般?你可知罪!”

闖額頭見汗,趕忙單膝跪地,“知罪!”

扶蘇冷哼一聲,輕踢馬肋上前幾步,“傳令下去,沿岸所有下令設營收攏渡水難民的將官,全部暫奪爵一級,以觀後效。

“即日起立刻撤去所有難民營,所有營地中已經收攏的難民全部下為刑徒,分散派往各地。”

所謂暫奪爵一級,意思是並不立刻奪爵,而是類似於現代法治的緩行製度,隻要一段時間後表現優異,就不會被真的奪爵。

稍微頓了頓等周圍人都領會到自己的意思,扶蘇這才下了第二道命令,“李清。”

“在。”

“挑選一個合適的渡口,安排足夠的渡船。”

李清領命後等待扶蘇接下來的解釋。

“通報給對岸,仁公子扶蘇,要向他們開放口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