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八章 管他的

在開頭的小風波被扶蘇借著老宗正的威勢隨意壓了下去之後,接下來的宴會整體而言就進入到了溫馨的家宴氛圍。

而在扶蘇吩咐王女們從後殿出來之後,進門以來就讓人膽戰心驚的老宗正的臉上,終於也露出了幾分溫暖笑意。

可以想見的是,相比於看著男孩子們之間為了權力而進行的爾虞我詐,老宗正顯然對姑娘們的態度更好一些。

雖然不是所有女子都沒有爭權的野心,但那也是少數,況且即便發生,也是以後的事情了,並不能影響早已飽經滄桑的老宗正此時的好心情。

接受了重孫輩們兩番敬酒之後,老宗正就以不勝酒力而離開了。

扶蘇未敢出言挽留這位輩分奇高的老祖宗,宗正大人願意抽出時間來陪扶蘇演這麽一出,已經是給了天大的麵子。

扶蘇不是得寸進尺之人,便隻又恭敬攙扶起老大人,將其送出了殿門之後,才在老宗正的揮手示意下再次拜倒,恭送老人離開。

等到老者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轉角後,扶蘇這才重新回了殿內,對著還站著的兄弟姐妹們溫和一笑,“宗正大人離開了,大家可以隨意些。”

很明顯有幾人鬆了口氣,然後突然聽到身邊之人也發出同樣的聲音,於是相視一笑,氣氛很快就輕鬆了起來。

已經基本達成了今日目標,扶蘇的心情同樣輕鬆了下來,於是與幾位大著膽子上前祝酒的兄弟們聊了起來。

見扶蘇絲毫沒有長兄的架勢,越來越多的公子們也圍攏了上來,祝酒之後幹脆就不回座位了,反而或坐或站地聚在扶蘇周圍,或是問些一直好奇的問題,或是細心聆聽扶蘇與其他人的問答。

除了耐心回答這些好奇寶寶們各種正經或奇怪的問題,扶蘇的言語之中也不乏對於兄弟們的鼓勵。

這讓幾個本就將扶蘇作為榜樣的小弟們麵色紅潤,如同真的飲下美酒一般。

因為有不少人年齡還小,扶蘇給那些還算是孩童的弟弟妹妹們安排的自然不是酒水,而是果汁。

而在一眾圍在扶蘇身周之人中,有一人尤為特別。

因為她是扶蘇唯一一位主動圍攏上來的妹妹。

小姑娘名為嬴溱(zhen,一聲),乃是老三嬴騏的胞妹,雖然眉宇間同樣依稀可見英氣,但長相頗為溫婉,不似其兄。

想到此處,扶蘇戲謔地看了一眼正在大口喝酒吃肉的嬴騏,直看得對方莫名其妙。

其實嬴騏本人長相不差,但是他的豪邁英武,很容易讓人忽略了他十分精致的五官。

實際上不隻是嬴騏,贏家的子孫們就沒有醜的。

嬴氏王族娶的自然都是美人,六百餘年來一代代的基因改良下,要找幾個歪瓜裂棗出來還真不容易。

與大多兄弟們將問題集中在伐魏之戰中不同,嬴溱更關心那位與扶蘇有過一麵之緣,同樣給他留下過深刻印象的烏氏倮。

偶爾得了插話的機會,嬴溱都想從扶蘇這裏多了解一些烏氏倮的事跡。

扶蘇實際上與烏氏倮雖然互相欣賞卻並無深交,可是看著嬴溱的大眼睛時,扶蘇卻說不出拒絕的話語,隻能將那日烏氏倮訓馬時的風姿添油加醋地描繪了一番。

雖隻如此一個場景,仍讓嬴溱張著小嘴巴驚訝不已,眼中都是崇拜與興奮的光芒。

知道這份崇拜與自己無關,讓扶蘇多少有些吃味。然而隨即又笑著將這點情緒拋開,即便是他自己,也同樣對英武之氣尤勝男兒的烏氏倮多有欣賞。

除了嬴溱以外,另一個給扶蘇留下了較深印象的,就是之前提過的九公子,嬴浤。

扶蘇之所以對這個人留有印象,並不單純是因為對方與胡亥一樣,是僅有的兩個沒有主動來向扶蘇祝酒的公子。

相反如果這人主動前來祝酒,扶蘇反而要警惕一些。

原因在於此人的特殊身世。

這位九公子,並非始皇親生。

這件事對於宮中的老人而言,都屬於心照不宣的秘辛,年輕一些的公子王女們卻未必都知曉。

扶蘇原本也不知,還是之前聽說扶蘇要宴請諸公子後,梅姨梅子酒偷偷說給他,讓他留個神的。

嬴浤真正的父親是始皇的弟弟,長安君成蛟。

成蛟此人無論是在後世還是在如今,都沒有留下太多的信息。除了知道他與始皇是兄弟,而且似乎關係還不錯外,就再沒有更多關於此人身份的資料了,甚至連他確切的出生日期都不知道。

而關於成蛟的才能如何,同樣因為記載太少的緣故不太好說。但隻從他能夠成功說服韓國割城上看,應該不是無能之輩,再算一算他當時的年齡,便可看出其人至少是有與甘羅相差仿佛的才幹。

再加上他能夠贏得始皇信任領軍在外,甚至還能策動出征大軍造反,似乎其人在軍中的聲望並不低。

成蛟降趙之後,他留在鹹陽的妻子與兒女們立刻就陷入了極為危險的情況,仿佛成蛟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他們的生死。

這一點,同樣也是扶蘇想不通的。

若非成蛟其人是如劉邦那樣對骨肉親情毫無掛礙之人,就是他的背叛根本沒有過詳盡的謀劃,一切給人的感覺都像是臨時起意。

成蛟叛軍被鎮壓之後,成蛟逃亡趙國被趙王封在了饒地,後被呂不韋通過外交壓迫處死。而攻破成蛟叛軍占據的屯留之人,就是楊端和。

叛亂被平複之後,成蛟的部下全部因為連坐而被處死,然而他的子嗣卻活了下來。

不知是始皇對幼子動了惻隱之心還是他仍對背叛自己的弟弟留有一絲情義,嬴政非但沒有按著呂不韋的意思處死當時年僅兩歲的嬴浤,甚至還將其收為了義子。

僅有兩歲的幼子理應對十年前發生的事情毫無印象,然而在扶蘇看來,嬴浤對自己的身世顯然是知情的,那就意味著始皇並沒有嚴令將此事保密。

然而由於此事還牽扯著另一件更為要命的謠言,才讓宮人們即便沒有得到始皇的嚴令,依然不敢亂嚼舌根。

這個謠言是關於始皇身世的。

這個不知是在成蛟叛昭自立之前還是之後傳出的謠言,言之鑿鑿說始皇並非先王親子,而是呂不韋與趙姬私通生的奸生子。

謠言很好地解釋了成蛟那看似毫無準備的叛亂,然而扶蘇並不相信。

並非是因為如果否認了始皇的正統性,就意味著否認了扶蘇自己的正統性,而是如果始皇真的沒有繼位的正當性,他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登上王位,也絕不能在趙姬的眼皮底下實現親政。

稍微動腦子想想就能明白,如果始皇血統有差,或者僅僅隻是身世有絲毫疑點,嫪毐與趙姬就根本沒有必要發動蘄年宮之亂。

有著太後權威的趙姬隻需要一紙蓋著太後印璽的詔書,就可以輕易將當時還未親政的始皇帝打入萬劫不複之地。

若說是趙姬與嫪毐顧及呂不韋的權勢而不敢以此發難,就更為無稽了。

呂不韋都阻止不了趙姬胡亂給嫪毐分封,阻止不了趙姬發動蘄年宮之亂,他還能阻止趙姬名正言順地動用自己的權力?

而這個從未出現在任何史冊記載的九公子的存在,也給了扶蘇另一個確信始皇血統毫無破綻的證明。

誰會將一個比自己更具正統性的繼承人放在身邊?

王家那點本就淡漠的親情真的能比自己的王位,甚至生命重要?

故而扶蘇隻是略微留意了一下獨自坐著的嬴浤,並未想要交流的意思。即便是這略微的留意,也隻壓抑在了盡可能不引起他人注意的程度。

扶蘇並不打算去探究那個無稽謠言的真偽。

一方麵自然是因為扶蘇對謠言嗤之以鼻,更重要的是探究此事實在太過危險。

但凡讓始皇或者胡亥那邊探聽到了丁點的蛛絲馬跡,那恐怕扶蘇就不用等到沙丘矯詔,早早自個兒抹脖子好了。

退一萬步說,即便那個謠言是真的,甚至扶蘇能在數十年後的現在真的掌握了確鑿的證據,那又如何呢?

這證據對扶蘇而言有什麽用?他還真的能用這個去反對如今牢牢把控著整個大昭的始皇不成?

再退一萬步,就算始皇帝個人的榮譽感強大到讓他主動遜位,可如果始皇得位不正,扶蘇自己又能有半點正統可言嗎?

冒著殺頭,甚至俱五刑的風險去滿足毫無必要的窺私欲,這事兒扶蘇就是腦子壞了也幹不出來。

在扶蘇已經數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爵酒的情況下,這場從午後一直持續到傍晚時分的酒宴終於在扶蘇的酒嗝聲中落下了帷幕。

除了個別一二人之外,本次宴會可謂賓主盡歡。

年紀尚小的弟弟妹妹們紛紛告辭之後,與扶蘇一樣住在宮外的嬴漺與嬴騏二人自然與扶蘇結伴而行,往最近的宮門處走去。

依照宮中法度,他們要在太陽完全落下之前出宮才行。成年公子如果沒有王命,是不能留宿宮中的。

然而三人腳步並不急促,畢竟此時離宮禁的時辰還早,況且各自都喝了不少酒的兄弟三人也走不太快。

走著走著,原本隻是攙扶著前行的三兄弟,不知誰起的頭,開始唱起了《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還留有一線清醒的扶蘇邊唱邊搖頭。

明日,一個宮中喧嘩的罪名大概是躲不過了。

同樣搖頭晃腦的,還有一向溫文爾雅的嬴漺。

兩人相視一笑,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意思。

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