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七章 以勢壓人(五一快樂

嬴騏原本隻是想嚇唬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一下,並未真的想要如何。

他又不是真的莽夫,當眾殺一個公子,即便這人再為低賤那也是王上的子嗣,後果之重是他也承擔不起的。

然而當胡亥眼中的畏懼迅速轉化為另一種色彩之時,嬴騏野獸般的直覺立刻開始向他瘋狂示警。

麵前的胡亥突然化成了那隻險些撕裂嬴騏整支狩獵小隊的巨熊,再仔細看去,卻更像一條在草叢中伺機而動的毒蛇,那帶著毒液的尖牙似乎正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在嬴騏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他按在劍柄上的左手驟然緊握,將劍刃提起了半寸。

劍刃出鞘的金鳴之聲將沉浸在腦中複仇快感中的胡亥突然驚醒,眼看嬴騏如同被激怒的野獸一般怒視著自己,胡亥的陰狠表情終於蕩然無存了。

取而代之的是直麵死亡的深層畏懼。

經常在心中為他人構思死亡方式的胡亥很清晰地從嬴騏的眼中看出,他是真的想要讓自己血濺當場。

這是個比自己還要瘋狂的瘋子!

如若有人拔劍刺來,你應該睜開眼,還是閉上眼?

胡亥努力睜開被汗水蟄得生疼的雙眼,即便麵臨死亡威脅之時,他也要看清對方的劍要刺向何處!

“三弟住手。”

眼中的怒火驀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嬴騏心中奇怪,這樣一個孺子怎麽會給自己如同被毒蛇盯上的古怪感受。

如今那股刺激得自己進入狂怒狀態的感覺消失,嬴騏冷笑著退後兩步,將無意中拔出的劍身緩緩推了回去,這才冷哼一聲轉身向扶蘇抱了一拳後,坐了回去。

沒有心思去管嬴騏冷哼中的鄙夷,如蒙大赦的胡亥正在全力忍住雙腿的顫抖,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聽到扶蘇的聲音也會如此感激。

不對!

胡亥等待如同鼓槌敲打耳膜般的心跳聲稍稍平複,恢複理智的他將剛剛升起了一點感激又立刻撕了個粉碎。

嬴騏方才的恐嚇,必然是得了扶蘇授意的!

扶蘇肯定是被自己的問話逼得走投無路,才會派出這條瘋狗來威脅自己,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扶蘇別無他法了。

其實,胡亥這次還真的是冤枉扶蘇了。

或者說,他還是高估自己的扶蘇心中的重要性了。

實際上對於胡亥可能的找茬,扶蘇雖然早已猜到,但並沒有安排特別的應對方式,因為根本不需要。

不過是壓製區區胡亥而已,如果連這都需要采用委派嬴騏對他進行恐嚇這樣的粗陋手段,扶蘇隻會覺得自己這兩年來真是什麽都沒學到。

這兩年來,尤其是這次和談以來,扶蘇學會的最重要的一項技能就是——以勢壓人。

這個勢,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借用他人的。

胡亥好不容易將自己發抖的雙腿安撫下來,死性不改地對扶蘇舊話重提,“不知兄長以為,座次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扶蘇嘴巴沒動,這聲音也不是他的,而是來自胡亥的身後。

隨著這句反問一同進入殿內的,還有木頭杵地的沉悶聲響。

怎麽又有搗亂的!

胡亥憤怒地回頭看去,等看清來人後卻趕緊收斂了神色,躬身下拜。心中對自己方才忍住了沒有脫口而罵慶幸不已。

不止是他,在場的所有王室子弟都在扶蘇的帶領下,對來人恭謹行禮。

不是昭王,而能讓這麽多王室子弟一起恭謹行禮之人,當然就是掌宗室事務的老宗正,嬴白。

莫說是幾個公子,就是王上在此,也要對老宗正恭恭敬敬。

這不止是因為宗正本身是九卿之一,屬於國家重臣,更因為這位老人是嬴氏一族的族長。

一族的族長,往往是族內最為德高望重之人,卻未必是族內官職最高之人,這一點在王族內也是一樣。

嬴氏族長並不是很多人想當然的昭王政,而是眼前這位耄耋老者。

在經曆過商君變法之後的百年間,老氏族紛紛遭到國法重壓,許多大族都枝葉零落,各家各族的族長們早已不複往昔“族法大於國法”的權威。

但國法對氏族的刀砍斧斫(zhuo,二聲,用刀斧劈砍),對王族的影響遠不如對其他氏族那般深刻。

前文就說過,君王本身就是昭法的最大黑洞,既然國法不能對王上有所製約,那麽對於王上出身的王族,國法就同樣不可能與其他大家族那般一視同仁。

雖然為了避免王室養著太多廢物,昭法有著王室子弟無爵者不可列於族譜等苛刻規定,但對於宗族子弟而言,得爵的難易程度與他人自是截然不同。

於是若有一族敢言自家族法大於國法,那就隻能是王族。若有一人能說家法大於國法,那就隻能是眼前這位須發皆白,卻依然精神矍鑠的老者了。

嬴白徑直從恭敬行禮的胡亥身邊走過,連一個眼神的施舍都不願破費。

老宗正來到扶蘇身前後沒有拒絕對方的攙扶,隻是以對後輩的那般看似嚴厲實則寵溺的語氣道:“公子總算是想起自己的責任了。”

扶蘇連連點頭受教,自然不敢以國事繁忙來為自己辯駁,隻能領下這一份“責備”歉意道:“老大人教訓得是,扶蘇往日裏的確是有所疏忽了。”

老宗正所言的責任,自然不是指扶蘇作為一國儲君而對國家的責任,而是他身為王室長子,對弟弟妹妹們的引導和教育的責任。

“倒也不算太晚。”嬴白在扶蘇的小心攙扶下坐入席中,將拐杖放在身側後看似隨意道,“總還有機會裁剪掉一些歪斜枝葉的。”

此言一出,如同蕭瑟秋風卷過落葉一般,帶起陣陣肅殺氣。

胡亥剛剛停下抖動的雙腿似乎又有了不受控製的動靜,場間原本打算看笑話的幾個公子也低頭不語,唯恐自己被老宗正或者扶蘇當成歪斜了的枝葉隨手砍掉。

連一向膽大的嬴騏也收起了往日裏的豪邁做派,老實得如同乖巧的兔子。

扶蘇卻似乎對場間驟起的肅殺毫無所覺,為宗正親手倒上酒水,才回話道:“弟弟們有所失,都是扶蘇之過,請老大人原諒則個。”

嬴白本就是自家長輩,扶蘇稱其為“老大人”非但不是阿諛,反而更顯得親近。

“老夫若是不肯原諒呢?”嬴白卻沒有去碰觸扶蘇剛剛滿上的酒爵,隻眯眼打量場間一圈,看得眾人愈發低頭順目之後,又將視線落在了扶蘇臉上。

宗正的語氣依然是如同晚輩閑敘一般毫無波瀾,然而其中流露出的些許意味,讓場間的氣氛幾乎凝結成冰。

“那便請老大人從扶蘇開始修剪吧。”扶蘇也同樣笑容不變。

嬴白“哼”了一聲,似是有所不滿。隻是過了良久,久到胡亥的內襯都已經被汗水打濕後,才輕歎了一口氣,“公子仁厚,那今日老朽就不修剪枝葉了。”

場間的溫度似乎也隨著扶蘇的接連求情有所回暖,“謝過老大人。”

不止是眾位戰戰兢兢的公子,就連胡亥也為扶蘇的求情有所感動。

難道這個兄長真的如此仁愛,連自己這個已經明白與他為敵的人也會如此維護?難道之前的責打都是起源於自己的不對?

然而如之前一樣,這般淺薄的感動同樣也沒能在胡亥心中持續太久。

以己度人,胡亥很快看出了扶蘇的盤算,心中恨意更深。

扶蘇一邊與宗正閑敘,一邊旁觀著場間眾人的表情,自然也看到了胡亥若有所思的樣子。

扶蘇心下冷笑,知道對方或許看破了自己借著老宗正來扮演紅白臉的盤算,但也絲毫不以為意。

看破又如何,他能告訴誰?告訴了別人又有何益?

今日之後無論胡亥再說任何扶蘇的不是,都不會有任何一位公子相信他了。

這一番與老宗正的做戲,本就是準備好來收攏人心,展現扶蘇仁義的。壓製胡亥隻是順手為之。

在老宗正麵前,誰敢以國法家法之說嚼舌頭,嫌命長嗎?

這就是以勢壓人,乃至於以勢殺人。

當然,今日不是要殺人。

如果胡亥還隻是當日一介胡女之子,那在今日的場景之下,扶蘇借著宗正老大人的勢,殺了便就殺了。

日後王上即便追究起來,也頂多就是降下一些不痛不癢的責備而已,甚至或許連責備都不會有。

然而今日的胡亥已經不同了。

其中一個改變就是爵位。

倫侯雖然不如徹侯尊貴,但已經是大昭爵位最高的兩個爵之一了。

具有如此高爵之人,隻要不是謀反謀大逆等罪,一般都不會被追究致死,即便是王上也隻會將其奪爵而已。

這也是胡亥有底氣在被扶蘇教訓了一次之後還敢跟扶蘇正麵叫板的原因。

有爵位在,他就等於有了一麵免死金牌。長公子的身份再尊貴,也不能隨意對隻是稍稍頂撞的倫侯進行打殺。

另一個改變就是昌平君,以及昭楚的局勢。

如今的胡亥已不隻是他自己了,而是在他自己也不知情之時,成為了一顆被兩國勢力在棋盤上拉扯的棋子。

一個倫侯,在有宗正嬴白這杆大旗在的情況下以家法殺之,或許不會有太大的事。

然而在胡亥成為王上布局中的一顆關鍵棋子之後再殺,就會有徹底觸怒王上的風險,得不償失。

此外,老宗正雖然樂於跟王族中最有才幹的子弟來配合演一出戲來安穩王室,但不意味著他就肯被扶蘇扯來當擋箭牌。

就為了殺一個已經在陷阱中的胡亥而得罪兩位至關重要的人?

這在任何人看來恐怕都完全沒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