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百裏之才

在順流直下郢都之前,扶蘇要在成都待上三天。

一方麵是需要準備使團所需船隻與補給,以及通知沿途各縣做好迎送準備,如今的三峽不比後世,很多江道危險重重,必須要有纖夫拉纖才能順利通過。

更重要一個原因是扶蘇要等一等鹹陽傳來的消息。以如今這個時代傳遞消息的速度和手段,一旦他上了船沿江順流而下,在下船以前很可能就再也收不到任何情報了。

白起水淹邯鄲的消息就是在這時由嬴玉告知扶蘇的。扶蘇不像章邯那樣精通兵法,自然想不出白起所為的深意,隻大略覺察應該與李牧有關。

曆史上的秦國就是在使反間計除掉李牧後才得之滅亡戰國,以王翦之能都對戰勝李牧毫無成算,白起之才都被鎖在上黨三年未得寸進,如此李牧,當真稱得上世之良將。

隻可惜李牧在戰場上智計百出,卻不知為何看不到自己身後的致命弱點?或許以他的智慧未必察覺不到身後那對君臣的惡意,隻是對政爭毫無興趣,或者相信趙王不可能愚蠢到自毀長城。然而,趙王或許並不會自毀長城,但如果他並沒有將李牧當成長城呢?

黑冰台一直在以重金賄賂郭開一事,扶蘇是知道的。而且不止是郭開,各國權臣背後都不乏有黑冰台的糖衣炮彈。

而這樣常年大金額的賄賂,對昭國來說,也是一筆極大的開支,每年用來賄賂各國權臣的金銀,足夠維持一支千人以上的重甲騎兵。而這樣巨額的開支,已經持續了十多年。

昭國能負擔得起這樣天文數字的金額,需要感謝兩個人。一個是將大昭當作“奇貨可居”的商賈丞相,亞父呂不韋,而另一人,就是蜀中巨賈寡婦清。

“公子,要見嗎?”

高進將名剌放在桌案上便躬身退了出去,此時提問的,是此次使團的副團長,中大夫百裏俜。百裏俜身為穆公時賢相百裏奚的後人,自幼聰穎好學,少有賢名。

且與大多一出仕就蘧登高位的名士不同,百裏俜學習商君入秦後的做法,一路自縣吏做起,直到秩千石的中大夫。為人通律法,善理政,扶蘇此前本就有結交的打算,此次便借著出使楚國將其招致麾下,想著結一份善緣。

扶蘇把玩著這封與眾不同的名剌,沉吟良久,名剌是由沉龍木精心製成,表麵並無新奇,隻是內裏文字全是由金絲織成,僅這一封名剌便可值千金。

然而扶蘇並不是在驚歎名剌的豪奢,寡婦清手握蜀中丹砂礦與奴隸生意,身家巨億,並不奇怪。而與百裏俜以為的不同,他也沒在估量蜀地局勢,商賈身份,簡在帝心什麽的,而是單純在想八卦。

後世有好事者多方考證猜測,嬴政之所以不立皇後,很大原因是他其實一直傾慕這個比他年齡大的熟女。

扶蘇原本也有些好奇,不這幾日打聽以後就知道了那些猜測不過是穿鑿附會而已。寡婦清比嬴政大了三十多歲,如今已經是個垂垂老矣的老嫗,始皇帝得去有多重的口味才下得去嘴?

何況兩人根本就沒見過麵,別說日後那個坐擁天下的千古第一帝,如今的昭王也不是她一個區區商賈能見的著的。即便是因為巨賈呂不韋的關係,昭國對商賈的態度可以說是天下最友善開明的,也並不意味著一個商人,還是個寡婦,有資格上得了那張天下間最高的床榻。

“見見無妨。”扶蘇確實對寡婦清有些好奇,而且已經到了巴蜀之地,見一見這個實際上掌握了蜀地財政命脈且在土人中極富聲望的土皇帝,聽一聽她想說什麽,也挺有意思。“就安排在明日午後吧。”

隨意定下日程,此事便就暫且擱下了,一個商賈而已,雖不至於輕視,但也沒必要太過重視,多的是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定奪。

“如今我國與楚國對峙於巴地兩側,大江(長江)南岸的渡口並未完全為我軍控製,直接沿江南下或有不妥。”百裏俜做事為人均是謹慎細致,是一點風險都不想冒的性子,與白起真是兩個極端。

這已經是對方第三次提出要更改路線,不走水路出行,改走陸路,全程都要在昭國完全控製的土地上行走,直到與楚國交換國書正式入界。

扶蘇為百裏俜的固執和過分謹慎有些頭疼,習慣了周圍都是雷厲風行喜愛兵行險招的年輕人,突然麵對一個一步一個腳印走過半生的穩重中年人,突然有些手足無措。

“黃歇所領楚軍當下正在上庸被蒙恬牽製不能動,左徒屈原要在黃歇統軍外出時穩坐朝堂,除了這兩人,楚國上下都是求和心切,誰會來阻止使團?就算是有人有心阻止,在屯兵郢都,對峙上庸之後,楚國國內又哪裏來的多餘兵力呢?”

“若一切可以常理度之,又哪裏有那麽多以弱勝強的戰例呢?”

扶蘇快頭疼死了,想要解除對方的職務又擔心如果還未到楚國就把自己一力延請的副手開除出使團,會被朝野上下視為笑話,至少一個識人不明的評價說少不了的,更是顯得連手下人都無法說服的他太過無能。

“如果中大夫如此堅持,不如我們兵分兩路,中大夫領一路走陸路,我自領一路沿江而下,如此可保萬無一失。中大夫以為如何?”

“公子所言不差,”扶蘇緩了口氣,又聽百裏俜道:“隻是兩路首領要換一換。”

扶蘇有些納悶,“既然中大夫堅持認為水路不安全,還要自薦走水路呢?”

“就是因為陸路安全,公子才應該走陸路才是。”

我謝謝你。

扶蘇一想到要即將麵臨的顛簸就感到屁股疼,然而看著對麵百裏俜固執黝黑的麵龐,就放棄了要說服對方的打算,“就依中大夫所言吧。”

百裏俜這才略微滿意,又要同扶蘇商議隊伍劃分的事宜。好不容易劃分完畢,扶蘇心神俱疲,卻見對方還要再議碰麵日程等瑣事,扶蘇急忙以身體不適為由,將百裏俜請了出去。

百裏俜聞言看了扶蘇一眼,顯然不信,但他雖然為人方正卻不迂腐,知道對方對自己不滿,便還是起身告辭而去。

扶蘇剛緩了口氣,就聽身後一道聲音響起,“公子不該如此對待百裏大夫。”

扶蘇苦笑一聲,“梅姨,你怎麽向著外人說話呢?”

梅姨,名喚梅子酒,是隨母親入昭的老人,可以說是看著扶蘇長大的長輩。此次母親對他“孤身”使楚放心不下,便讓梅姨一路陪侍。說是陪侍,扶蘇又怎麽可能讓這位看著自己長大的長輩端茶送水,隻是享受一下對方在飲食習慣上的體貼照顧。

梅子酒聽聞公子撒嬌似的言語,抿嘴一笑,風情萬種,“百裏大夫老成持重,又以公子為念而不顧自身安危。這樣的人才,公子應該折節下交才是。如今怎麽能因為對方與自己觀點不同就疏遠了呢,這樣豈不是會讓有心隨公子建立功業的人才寒心嗎?今後又有誰會方麵跟公子爭辯,讓公子有機會審視自己的對錯呢?”

扶蘇恍然大悟,自己因為一直以來周圍人的善意而飄飄然了,根本沒有意識到在這樣一個君臣之間互相選擇的時代,對人才的態度是多麽重要。“不聽,去之。”這樣的話可不是隨便說說的。

“不是梅姨規勸,扶蘇險些誤了大事。”扶蘇趕忙起身,誠心向梅子酒恭敬行了禮,然後鞋子都沒穿好,就出門找百裏俜道歉去。

百裏俜並未走遠,而是就在門口與高進商議隨行侍衛的分派,似乎根本沒有為扶蘇方才的行為受到影響。

扶蘇大喜,趕忙上前向百裏俜施禮道歉:“扶蘇方才一時失態,對先生多有不敬,還請先生原諒。望先生莫要以為扶蘇不可教而疏遠了才是。”

百裏俜視線從扶蘇沒有穿好的鞋履上挪開,神色不變,先向扶蘇回禮,然後回道:“俜原本打算此次出使完畢便掛印而走,如今聽了公子的話,似乎不必了。”

扶蘇聞言先是大驚失色,聽完後又不由喜上眉梢:“自是不必了。”

請百裏俜回房坐下後,扶蘇又問道:“我細細想了中大夫的話,認為的確有理,是不是就不必兵分兩路了?”

百裏俜卻不同意:“下臣卻以為,分兩路才是真的萬全之法。而且下臣這一路也可以大張旗鼓,為公子吸引視線。”

“這樣的話,中大夫會不會太過危險?”

“本就是為策萬全,未必會有事。”

扶蘇想了下覺得也是,兩人當下又是一番長談,將所需商討的一應事宜都商討完畢。

越是深入商談,扶蘇就越是對百裏俜的細致周到歎服不止,更為自己險些錯過如此才幹之士而後怕不已。

百裏俜或許沒有李斯那般的治大國如烹小鮮的將國大才,也不如韓非子對萬事人心鞭辟入裏的認識,甚至也可能不及樗裏偲的急智應變。

然而他多年的基層到高層全無遺漏的政務經驗,給了他對一件事抽絲剝繭的眼光能力,仿佛針對一件再複雜的事情,他都可以將其細致分解,然後能夠給你帶來毫無死角的剖析。

如果用扶蘇印象中比較熟悉的謀士來形容,百裏俜給他的感覺,就是有“算無遺策”之名的荀攸和“智遲”陳宮的結合體。

不論此次出使結果如何,能夠遇到這樣一個大才,已經值回這一路奔波的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