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太不安逸

趙人是驕傲的。

他們自然有這個資本。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來,趙國軍隊就一直是天下最強的一支。趙軍一路北破燕國,攻占代郡,又自代郡一路向西,連下樓煩、林胡兩國,若不是西昭那個出了名不守婦道的王太後不惜分開雙腿,將義渠人籠絡在麾下,擋住了強趙進取的勢頭,趙國說不定就能完成對西昭的圍攏。

不單是武功方麵在七國之中首屈一指,論文治就是比起因上陰學宮而有文名的齊國,大趙也是不遑多讓。甚至曾有齊人為了學習趙人走路的風姿,還來邯鄲東施效顰,一時被傳為佳話。就連在大昭異軍突起欺壓列國時,站在抗昭最前線的戰國四君子中,就有趙國的平原君趙勝。

趙人喜華服錦繡,邯鄲街上開市時,到處可見大袖飄飄的文人雅士衣抉飛舞,圍觀之人無不為之傾倒。

如今,這些驕傲,這些風景,都在城外的洪水威脅中,蕩然無存了。而隨著洪水而來的銀鷹旗,更讓趙人的最後一線理智都喪失了。

“賤人!”趙遷狠狠甩了自己的愛妃一巴掌,看著雲裳被打到在地,卻猶不解恨,還想再補上兩腳,卻被寵臣郭開死死抱住雙腿,苦苦懇求,好歹勸了下來,“王上,嫻妃還懷著王子啊,可經不住您這番拳腳啊!”

耳聽昔日寵妃低聲哭泣,還有郭開的哀求,趙遷終於冷靜了下來,“建信君,放開寡人。”

郭開見王上怒火稍歇,終於放下心來,緩緩放開了雙手,跪在地上告饒:“罪人一時情急,竟侵犯了王上的身子,請王上殺了我泄恨吧!”

趙遷歎了口氣,扶起他眼中趙國唯一的頂梁柱,誠懇說道:“西昭兵臨城下,國家危亡之際,還要建信君力挽狂瀾,寡人怎麽會責怪於你呢?”

郭開聞言,感動地眼淚止都止不住:“老臣就是舍了這一身肥肉不要,也定會護趙國,護王上周全!”

“好好好。”趙遷感動不已,緊緊拉著郭開的手,不願放開,“危難之際,方能知忠臣本色啊。”

看著這一副忠臣明主之相,若不是雲裳早已深知二人是何等貨色,或許還真會為之感慨稱道,如今雲裳看了這景象,隻是想吐。

趙遷見雲裳不屑神色,火氣又冒了上來,咆哮道:“若非寡人聽了你這個賤貨的胡言亂語,讓雲琭那個廢物替了大將軍,昭軍又怎麽會兵臨城下!邯鄲又怎麽會被水淹!寡人……寡人恨不得殺了你!”

郭開趕忙又勸道:“殺不得啊王上!雲琭也並非王上想得那般不堪啊王上!”

“嗯?”趙遷聽了郭開言語,有些不解,“你是說,雲琭還真有本事?”見郭開連連點頭,趙遷怒道:“那這些西昭賊人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郭開膝行幾步,言辭愈發懇切:“王上想想,我強趙北軍是全國最精銳的一支,兵將足有十萬,別說是十萬精銳,就是十萬頭彘放在前線,昭軍要殺也不是旬月之間就殺得幹淨的啊。”

趙遷聞言點點頭,感覺有些道理,催促道:“那是為何?建信君快把話說完了。”

郭開心中暗喜,這個趙王果然是個傻子,兵敗如山崩,十萬頭彘哪有十萬人跑得快?但是嘴上不敢耽擱,趕緊回道:“這必然是李牧老兒授意的!”

“與大將軍何幹?”

“王上想啊,李牧久居大將軍之位,又在北軍中多多安插嫡係親信,意圖將大趙強軍變成他李家一家的私軍,如今西昭區區數萬人,竟能穿過大軍把守的荊門,在我大趙境內竟如入無人之境,若沒有李牧授意,哪能如此輕易?”

“啊!這可……這可如何……”趙遷慌了神,城外就是西昭大軍,如果此時連大將軍也反了,那自己豈不是……

郭開見趙遷神色,心中暗叫不好,似乎是嚇唬得有些厲害,趕忙寬慰道:“王上勿驚,雖然李牧在軍中多培植親信,但北軍畢竟是我大趙的北軍,是王上的北軍。隻要王上一聲令下,我大趙子民還是會忠於王上的啊!”

趙遷神色終於和緩了下來,不再一副死期將近的樣子,驚喜道:“非建信君,寡人險些錯怪了忠良。建信君這就代寡人下詔。”

郭開躬身領命:“請問王上,詔書如何寫?”

“讓李牧回來!”

——————

“撤!”

看著自己一手造成的水淹邯鄲盛景,白起並無半分留戀,轉頭就要招呼部下撤退。

周圍兵將早已將白起視為戰神,自然不會有二話,跟在主將身後就從高台上下來,坐上漁船撤離了掘開的河堤。

“將軍,這邯鄲唾手可得,為何要撤啊?”

白起瞥了一眼,原來是軍中有名的大力士,力能扛鼎孟賁。孟賁勇猛絕倫,一直是給白起扛纛的,身居百將之職,官位不大,卻因得白起賞識而聞名。

白起沒想理他,這種問題回答起來實在沒啥意思。

孟賁見白起不理,不敢糾纏,四下看了看,又纏上了在此戰中嶄露頭角的章邯,“小將軍,你告訴我唄?”

章邯看著眼前胳膊比自己大腿還粗的壯漢撒嬌,差點想自毀雙目。冷靜下來後,看著壯漢似乎不想放過自己,將軍又是一副看好戲的樣子,隻好穩了穩心神,回答道:“我軍兵少,決堤淹邯鄲隻是嚇唬趙王遷罷了,如今李牧重整北軍擋住了援軍,就憑我們現在這些人,即便攻下了邯鄲也守不住。再說,以現在的情況,還不如讓那個趙家兔子繼續當趙王呢。”

“為啥要嚇他?”

“你想啊,趙王遷膽子那麽大點兒,被這麽一嚇唬,還不是趕緊找人救他,他能找誰?”

“李牧老兒?”

“照啊!”章邯拍手道:“趙王讓他回師救援,你說他回不回?”

孟賁搖頭晃腦:“那肯定不能啊,邯鄲又不會丟,肯定是圍住荊門,再甕中捉那個……捉將軍啊。”

白起給了這個夯貨後腦勺一巴掌,孟賁也不惱,反而高興得直樂,好像給白起打一巴掌是多開心的事,“將軍我說的對不?”

“哼,李牧不尊王命是我之前沒想到的,不過事到如今也無所謂了。”

“啊?”孟賁又不解其意了。

章邯於是隻好又給他解釋:“將軍的意思是,無論李牧會不會再抗命,都無所謂。他要是不聽王命,我們大不了南下長平,借故韓之路回國,而他就得麵對不尊王命拒絕救駕的後果;他要是聽了趙王遷的亂命,那更好,荊門無礙,等上將軍率軍而來,晉陽、邯鄲這一線就是一片坦途了。到時要下邯鄲,還不是探囊取物?”

孟賁聞言茅塞頓開,拍著章邯的背叫好不迭,差點沒把章邯肺給拍出來。

章邯使了渾身解數擺脫了孟賁,對白起不滿道:“將軍你自個兒說話能不能說完了,老讓我解釋很累的。”

白起哈哈大笑,指著章邯對眾人道:“當今世上能看明白我白起用兵的,李牧之後,就隻有這個小子了。”

章邯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神色間也滿是得意。

——————

“你們,吃火鍋嗎?”

扶蘇對著一個前來請安的蜀人部落首領連說帶比劃,想問這會兒有沒有火鍋。可是蜀人不解其意,聽了這位了不得的大貴人的問話,懵懵懂懂,又咿咿呀呀地說了一堆,也是手舞足蹈,跟唱曲兒似的。

這聽著也不想四川話啊?扶蘇聽了半天,不得其法,又望向翻譯,翻譯一頓解釋,扶蘇這才知道這人把他當作了什麽天神的兒子,說了一堆歌頌的話。扶蘇意興闌珊,揮手讓人把他帶下去,又問翻譯道:“你知道火鍋嗎?”

翻譯是昭人,是隨司馬錯平定蜀地時一起入川的,發髻穿著皆還是昭人式樣,聞言笑道:“回公子的話,下臣在蜀地待了十年之久,從未聽過火鍋之物,或許是下臣孤陋寡聞了,蜀地神秘莫測,未經探索之地不知凡幾,或許是在哪個不知名的部落中才有。若公子有命,下臣可以派人打探一二。”

嘖,成都居然沒得火鍋,太不安逸咯。

想到此處,扶蘇也被自己逗樂了,對翻譯道:“不必費心了,扶蘇也隻是在一本不見經傳的雜本上偶然見過,想來也是作者附會了。你下去吧。”

翻譯躬身退下。

扶蘇揮手說要休息,眾人紛紛告辭,屋內突然安靜了下來。

“扶蘇!”

一個黑衣人從陰影處冒出,作勢就要撲到扶蘇身上。扶蘇沒去管他,悠悠然給自己倒了樽酒,又給那人拿了個酒樽,“自己倒。”

“嘿,你怎麽都不怕的。”蒙毅見沒嚇到扶蘇,放下佩劍,坐在了扶蘇對麵,也沒跟扶蘇客氣,給自己滿了一樽。

“早聽說了你當日在朝堂上做的好大事,就知道你早晚要來見我的。方才把人都趕出去,你以為是為什麽。”

“公子果然聰慧過人,”蒙毅笑了笑,“今日還要給公子介紹一個人。”

扶蘇這才發覺蒙毅原來不是一個人來的。隻因為那人仿佛完全融進了黑暗,即便窮極目力去看,也看不清,直到那人從陰影中走出,扶蘇才發覺那人竟是個長相頗為清秀的女子。

“嬴玉,見過公子。”

扶蘇還禮,好奇問道:“你便是掌管黑冰台的宗室子弟?”

嬴玉直起身子,恭敬回答:“是。”

“我們是個什麽親戚?”

“噗……”蒙毅一個沒忍住,噴了一桌酒水,扶蘇白了他一眼,聽嬴玉回道:“不知。”

話怎麽這麽少,可惜了這副樣貌。扶蘇心下歎息,終於開始說起了正事:“在楚國王都內,黑冰台可調動的人手有多少?”

“10人。”

“可以做到什麽程度?”

“效死。”

“你能三個字連一起說嗎?”

“可。”

“試試看。”

嬴玉麵無表情地看了這個長公子一眼,未發一言。隻拱了拱手,自行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