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再想想

朝陽下的鹹陽城,披上了一層朦朧的光芒,如同一頭美麗的遠古巨獸,虎踞在平原之上,正在沉睡。

鹹陽早市比各國都要早些時辰。天剛蒙蒙亮,四門就都已開啟,出城的勞作國人和入城的商旅,有條不紊地沿著路邊兩側行進著。如果將鹹陽比作這個龐大強盛帝國的心髒,那麽貫穿鹹陽東西南北的直道,就是當之無愧的帝國大動脈。

直道自商君時代開始修築,當今王上更是大力推動,如今北起九原,南至成都,帝國南北兩線的重要關防,在帝國鐵蹄之下,俱是旬日可達(此處將直道的修築時間提前,因為作者認為隻始皇一朝,要達到文中所需的直道裏程,不太可能)。

一支浩浩蕩蕩的使臣隊伍,便是從這條直道出了南門。

身居帝國心髒的鹹陽人,自來就不是耳目閉塞之徒,對天下大勢所知甚多。昭國法令嚴禁傳謠,但是也明文規定了“言論自由”。昨晚到今朝,連續兩支持節使團分別從東門與南門疾奔而出,嗅覺敏感的鹹陽老昭人,自然察覺到了風雨欲來的大戰氛圍,議論紛紛。

有說是昭王終於按捺不住要從蜀郡直下巴地的,有說魏國有動要對其開戰的,也有說昭王或許在被上將軍駁了之後還要一意孤行滅亡楚國的。

言談之中,卻沒有山東六國民眾聞戰色變的惶然神色。老昭人自立國以來,就從來沒有過畏戰之人,即便魏國如日中天幾乎要滅亡大昭之時,老昭人也是聞戰起舞的。

由老昭人組建的大昭輕兵,那是能跟吳起的魏武卒正麵交鋒而不落下風的。而商君變法,更給了老昭人打仗的現實動力,如今上戰場不但能榮耀鄰裏,還能封爵,每一級爵位,那對應的,可都是實打實的良田!一顆腦袋換百畝良田,這買賣,值!

與昨日晚間悄悄出了城的使團不同,這支使團不但人員齊整,而且來送行的人也是絡繹不絕,除了直道上沒人敢站立,道路兩側都被塞了個滿。大昭軍律,直道隻允許軍隊調動、王上出行、持節出使所用,上至王公下至奴隸,敢上直道的,就是一個死。

鹹陽人見識廣博,很快就認出了幾個耳熟能詳的人物。那邊正與長公子行禮的,是丞相李斯的長子,素有才名的李清;另一側束手戰立的,是被其兄完全掩蓋住光芒的王二子,贏漺,正帶著弟弟們與長兄送行;一臉懊惱仿佛丟了什麽東西的,是上將軍家最有出息的嫡孫,王離。

李清是被他爹趕著來的,畢竟已經被打上了“太子黨”的標簽,此次主公出使,如何都要來送別的。扶蘇自然看出對方的不情願,也不點破,還是與對方依依話別。

稍微勉勵了眾位弟弟,最後還要安慰一下據說與立功失之交臂的王離。殿上的事他隨後就知道了,隻能說相比蒙毅的銳意進取,王離終歸是少了一分銳氣,或許也是因為他的家世太過顯赫,這種多少有些行險的自薦,還是沒有勇氣去做。

眼見太陽已經完全出了地麵,扶蘇終於與前來送行的眾人一一告別,縱身上了車,又在車上與眾位國人士子躬身作別。

王離起的頭,街上眾人紛紛回拜,高聲送別:“祝公子功成!”

扶著車扶手,伴著眾人的高聲送別和車輪軋過石板的聲響,扶蘇終是踏上了行程。

眼見出了鹹陽地界,扶蘇再也忍不住,趕忙叫人停車,換馬而行。這車實在是太抖了,直道已經很平整了,可是這車還是跟吃了藥的癮君子似的,差點沒把扶蘇抖散架。

沒有避震果然不行,扶蘇按著被磕得生疼的門牙心裏想著,某些有利民生的科技手段是不是可以適當來一點。隨後扶蘇終於還是搖搖頭,又自己掐滅了這個想法,太冒險了。

對著受召靠過來的侍衛統領高進,扶蘇吩咐道:“去把張蒼叫過來。”

高進領命而去:“唯。”

張蒼是真的太倒黴了。

自那日酒後失言之後,張蒼就一直被關在了廷尉署,也沒人審他。張蒼從開始的提心吊膽到後來的麻木絕望,直以為長公子恨極了自己,下令讓他老死獄中。

其實是扶蘇把這個人忘了……直到要出使楚國,想到了項羽,然後想到了劉邦……這才拐彎抹角的想起了還有個漢初丞相被自己關著呢,於是才有了臨行前派人將張蒼提出來的舉動。

提他出來所用的身份當然不能是長公子,而是作為持節使臣。使臣按律可自行選用可用之人,扶蘇便以張蒼對出使有助,特赦了他的罪行。因為張蒼明麵上的罪過本就不大,“酒後頂撞長公子”這種事,既然長公子都不在意了,廷尉也沒理由拒絕扶蘇要人。

張蒼在廷尉大牢醒了半個月的酒,如今終於得見陽光,正神清氣爽喜不自勝,突然聽聞扶蘇要見他,連忙抖擻抖擻精神,快步隨著高進去拜見。

“下臣張蒼,見過長公子。”

扶蘇正坐在馬上想著是不是抽空練箭啥的,就見張蒼小跑著跟在馬邊,滿頭大汗向自己行禮,親和地笑笑,吩咐左右,“給禦史空一匹馬。”

張蒼這邊接過一位侍衛讓出的馬匹,謝過以後翻身上了馬,重又靠近了扶蘇,聽候差遣。

扶蘇也不看張蒼,看似隨意地問道:“禦史以為,本公子為何要關你?”

張蒼好不容易止住的汗又涔涔而下,行禮道:“蒼狂悖無狀,冒犯了公子……”

“再想想。”扶蘇笑著打斷了他的話。

張蒼見扶蘇今日好像對自己頗為親切,不像是要問罪,又聯想到對方雖然關了自己卻從未問責,更是在出使楚國途中將自己提出牢獄,心中恍然,不再戰戰兢兢,卻還是有些不自信,囁喏回到:“公子是有用得著下臣的地方?”

扶蘇點點頭,“你覺得自己有何用處?”

張蒼小心看著扶蘇,對方雖然滿臉溫和笑意,但他不知怎麽,總覺得這個長公子笑容玩味,莫測高深,想到自己在對方麵前好像隻顯露過箭術,於是試探道:“下臣略通箭法……”

“高進,這位張禦史說他箭術超群。”扶蘇對著正在安排前哨探路的高進喊道。

高進聞言,哪不知公子何意,隨手拿起馬鞍一側的五石巨弓,右手撚起白羽箭,也不見怎麽用力,就將弓弦拉開如滿月,驟然鬆手,羽箭就飛快穿過了一隻正急速飛過的鳥雀,隨後死死釘進了路邊的柳樹內,箭杆直沒入樹幹,隻留下箭羽在外,連顫抖都不曾有。

“彩!”

隨著周圍使團成員的高聲喝彩,扶蘇笑著將自己那把裝飾華麗的弓摘下,拋給了高進,在高進大喜謝賞後轉頭笑著對張蒼道:“你的箭法,比高進如何?”

張蒼尷尬拱手:“自愧弗如。”

“那,再想想。”

眼見扶蘇臉上又露出那幅笑容,看得張蒼頭皮發麻:“下臣對術算還算有些心得……”

信不信我秀一手泰勒展開嚇死你?扶蘇笑著搖頭,“再想想。”

張蒼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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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如何得知魏楚會出兵相助?”

晉陽城頭,眼見城下圍了數日的昭軍緩緩退去,呂梁心中大定,對身邊的老將軍李牧由衷敬佩。

“早在王上傳令換帥之前,我就寫信讓趙勝聯係魏無忌和黃歇了。”

“原來是平原君,難怪。”

李牧心不在焉地回著呂梁的問題,盯著大昭軍營,臉色越發凝重,嘀咕道:“太慢了……”

呂梁以為李牧嫌昭軍撤退的速度太慢,請命道:“末將願領一支騎兵,去示威驅趕一番。”

李牧沉思片刻,點點頭,“去吧,但不要隻是耀武揚威,你試試看直入大營。”

“這……”城中可用騎兵隻有一千人出頭,麵對對方兩萬人左右的營寨,想要直入大營也太難了,可是看著老將軍神色堅定,呂梁不敢違逆,躬身領命:“唯。”

呂梁領命而去,李牧看著眼前看形製的確可容納兩萬餘人的大寨,心中越發不安。

眼見呂梁麾下區區一千騎兵在敵營中如入無人之境,左衝右突,竟然真的一鼓作氣衝進了敵軍主帳,甚至有一員小將勇猛非常,更是砍斷了昭軍大纛。眼見大昭兵敗四散,李牧神色越發凝重。

不多時,呂梁回到了城頭,身後還跟著一員小將。小將扛著頂上飄著繡有“前將軍白”字樣的半杆大纛,神色驕傲,周圍兵將也紛紛歡呼叫好。小將把大纛靠在城牆上,顯擺道:“我隨著呂將軍在賊軍營中,那叫一個無人能擋!小爺手下真無一合之敵,那西昭說什麽精兵良將,可將近兩萬人,硬是拿我們一千騎兵毫無辦法,還被我奪了大纛,真真是徒有虛名!”

呂梁神色卻沒了之前的輕鬆,走到李牧跟前下拜:“恐怕昭軍有詐。”

“現在能看出來,也還不晚。”李牧並未對呂梁多說,而是對那個還在耀武揚威的小將嗬斥道:“李放,滾過來!”

周圍原本熱烈的叫好聲驟停,圍觀將校見狀紛紛低頭跑開,小將愕然一驚,上前請罪,神色兀自不服。

李牧歎了口氣,“你有不服?”

李放扭過頭,並不答話。

李牧看到對方這等神情,氣的直發抖:“你連趙括都不如!”看李放猶自不服,對呂梁道:“你說給他聽。”

呂梁應是,然後對李放解釋:“西昭軍法酷烈,大纛被奪,全軍皆死,因此從未有尚有一人存活而大纛被奪之軍。方才小將軍搶了大纛,卻不見敵軍拚死奪回,不覺得有異嗎?”

李放已經明白了過來,但還是有些不服氣:“或許是被我等殺裂了膽……”

“小將軍沒覺得對方抵抗太敷衍了嗎?”

李放到底是名將之後,一番思索還是明白了過來:“放已明白了,謝呂將軍教我。”

呂梁還禮,又問李牧:“將軍,敵軍這幾日的圍城,難道都是在故布疑陣?那白起去哪兒了?”

李牧看著這個兒子,心下歎息,聞言也沉思良久,“是啊,白起去哪兒了?”

李放急忙回道:“想必是他看此路不通,早早回守荊門關了。”

李牧看了眼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卻忍住了訓斥,隻輕聲道:“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