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黑冰台

甘茂撫須看著這個麵色大變的長公子,心中得意。多年來,這個長公子在人前,一直都是以處變不驚而聞名,好像從不曾見過他有失態。

作為一國君主,這樣的表現堪稱完美,可他如今還不是君主,更是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如此做派總讓甘茂內心不安,覺得公子失之深沉,並無少年郎的活潑。如今扶蘇略有失態,甘茂非但沒有不滿,反而心中多了幾分認同和喜愛,少年郎,就是要有這樣的活力,才能成為未來大昭的砥柱。

扶蘇很快回複了平靜,不好意思地對甘茂笑道:“扶蘇失態了,還請甘相勿怪。”

甘茂渾不在意,“老臣初聽聞時,比公子還要驚訝,對此難以置信。直到老臣多年奔波列國,結合自身丈量經驗,更與墨者的測量相比較,這才真的相信了楚國一國便占天下半壁的說法。

楚國廣袤,單是雲夢澤就寬闊無邊,國內又多沼澤大山阻隔,因此楚國有個很有意思的特點,就是所謂五裏不同音,十裏不同俗。

中原各國,即便各地風俗略有不同,但大致上是相通的,至少貨幣、語言不會有差,太原人聽鹹陽人說話不至於聽不懂,蜀中的絲綢拿來鹹陽賣,商家收的也是同樣的初行錢。

楚國卻不同,由於山水隔絕,運輸不便,各地的風俗大相徑庭,甚至貨幣都是互不相同,刀幣、環錢、鏟幣無一缺席,有些沿海地方至今還在用貝幣,哦,就是貝殼做的貨幣。

很自然,楚人對氏族的認同感遠強於對國家的認同,對族長的忠誠遠高於對王上的忠誠。因此,楚王的統治,必須依賴於這些大族的支持。故而,在朝堂上占據了上風的新黨,沒有這些根基支撐,並不能在朝局上左右楚國風向。這一點,公子不可不察。”

“甘相是教我周旋在新舊兩黨之間,借機取利。”

“公子聰慧。”

“是甘相說的通透。”

扶蘇躬身一禮,行的是後生之禮。甘茂頓感滿意,直覺自己這一番話沒白說,欣喜點頭。此時,兩人也緩步走到了宮門附近。

扶蘇與甘茂行禮告別,又回頭進了王宮。甘茂知道扶蘇還要去見一個此行楚國前最重要的人,並不驚訝,自身上了車,便讓人駕著向城門而去。去王宮前他就已經做好準備了,如今接了命令,他要直接離京,時間緊迫,魏國**之地實在太危險了。

夜已深,華陽宮的燈卻還亮著。

不必通報,宮女便引著扶蘇進到了殿內。

華陽夫人正在寫信,想是已經知道了扶蘇將要使楚。

因為其母後的關係,嬴政極度厭惡後宮幹政,多次將探聽朝局的宮人處死,因此後宮妃嬪沒有人敢於派人打聽前朝動向。但華陽夫人畢竟是不同的,嬴政特準其問政。

出身楚國王族的華陽夫人本身就對政治有天生的敏感,一向反感婦女多舌談政的嬴政,對華陽夫人的見識也頗有欣賞,甚至偶爾會與她交流這方麵的內容。

華陽夫人見到兒子來了,隻是抬頭笑了笑,並未說話,隻揮手讓扶蘇坐著等會兒,她要先完成這封或許對兒子的安全至關重要的私信。

兒行千裏母擔憂,何況是去敵國國都。雖然扶蘇身份尊崇,身為長公子代王持節出使,楚王熊懷又是他的親娘舅,血濃於水。於情於理,楚人都不敢傷他,但母親的心,是不會因為這些而放下的。

扶蘇順從地坐在母親身前,看著母親寫信。桌上已經完成了一封,看來母親寫了兩封信。必定有一封是給熊懷的私信,另一封寫給何人,卻是想不到了,畢竟扶蘇對楚國還是不夠了解。

華陽夫人終是完成了最後一筆,稍等片刻,待墨水完全幹透,命人奉上竹筒,將絲帛放入細細封存,又用了自己的印信封好。

華陽夫人這才招呼扶蘇近前,將兩個竹筒交到了扶蘇手裏,殷殷囑托:“這兩封信,有印泥的是交給你舅舅的,一定要親自交到他手上,不可假手於人。沒有印泥的,是給黃歇的,你到了楚地看過之後,判斷局勢,再考慮要不要交給他。可記下了?”

扶蘇重複了一遍,華陽夫人滿意點頭,握著扶蘇的手,愛憐地看著自己的長子,也是唯一活下來的兒子。後宮傾軋何其殘酷,三個兒子到頭來卻隻有扶蘇活了下來,這個獨子如今又要遠行,華陽夫人心中如何能不擔心呢。

扶蘇知道母親心中不舍,反手握住華陽夫人的雙手,溫柔安慰:“兒隻是去舅舅家省親順便送信罷了,算不得什麽大事,母親可不必掛懷。母親可有什麽想要的,兒此行遠遊,給母親帶回來。”

華陽夫人聽得這個兒子說得俏皮,有些好笑,但想到兒子如此體貼懂事,心中又是一軟,險些落淚。但夫人畢竟心智堅定,終是生生忍住了淚水,揮手讓宮女帶上來一件物事。

扶蘇道了聲謝,從宮女手中接過一看,原來是一件披風,卻不知母親是怎麽趕得上的。華陽夫人讓扶蘇穿上試試,又親手為他係上帶子,撫著披風道:“這原是母親做來給你當冠禮的,如今看來是趕不及了,就先送給你。我兒穿著如何?”

扶蘇聽著華陽夫人忍著哭腔的囑托話語,鼻頭也有些發酸,忙躬身謝過母親:“兒穿著很暖和,多謝母親賜袍。”又情不自禁握住了母親的手,“兒此行或許數月才歸,望母親保重身體,三餐不綴,勿多掛念。”

母子二人又是好一陣親昵,直到宮女來報,胡亥已經被帶到了宮外等候,兩人這才不舍分開。

隨著宮女引著到了殿外,扶蘇又情不自禁,朝著依舊扶著殿門向自己這邊張望的母親,再三拜首,用衣袖擦了擦臉,狠了狠心,終是離開了。

華陽宮外,胡亥正在狠狠踢著宮門口的牆壁。被人從睡夢中驚醒,又被從母親的懷裏生生拽開,還被告知要去楚國那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胡亥哪裏有好心情。

此時見扶蘇紅著眼眶走過來,胡亥心中卻有了一些快意。胡亥自幼就不怕這個溫良恭簡讓的兄長,這麽懦弱一個人,連跟母親告別都要哭,他才不會怕。見扶蘇走近,冷笑一聲,也不行禮,恥笑道,“不過是與母親分別而已,有什麽好哭的?”

扶蘇溫和笑笑,讓胡亥走近些說。胡亥毫不在意又走近幾步,目光凶狠地看著這個母親和趙高再三叮囑要小心的長兄,毫不退縮:“你待如何?”然後,他突然就覺得一陣風吹過,接著臉上就是驟然一疼。

胡亥一時沒想透發生了何事,隻愣愣地伸手捂住了一邊臉頰,直到另一邊臉也遭了毒手,胡亥這才明白過來,自己這是被打了!

胡亥怒火中燒,他哪裏受過這等欺辱,當下作勢就要咬人,隻是仰頭看著那人依舊溫和的笑意,胡亥突然就冷靜了下來,臉也不捂了,反而躬身行禮:“謝兄長教導。父王若是知道兄長對弟弟如此殷切關懷,想必也會很高興的。”

扶蘇笑了,這次卻是真的笑出了聲,看著胡亥不解的神色,彎下腰拍著他的臉一字一句道:“你能從楚國回來再說吧。”

胡亥通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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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宮。

廷議並未隨著兩個使者定計外出而停下,在李斯訂下大章程後,還有很多事情要討論,直到雄雞報曉,這才堪堪將急需辦理的幾件重要事情談妥:

第一,令國尉司馬錯征兵備戰,開春的大戰如今看來要提前進行了;

第二,令蒙恬南出武關,直逼上庸,與楚軍對峙,給長公子造勢;

第三,令王翦奔赴安邑,兵出軒轅關,直逼大梁,逼迫魏軍回師自救,為甘茂開路;

第四,令司馬欣趕赴荊門,替換司馬靳,並傳令司馬靳全軍支援白起。

連續四道急令一一下達,整個帝國的戰爭機器隨著鹹陽宮這個有力心髒的起搏,隆隆開動了。

蒙毅聽著眾位將軍一一高聲領命,心中澎湃,見到跟自己同年的司馬欣居然也能獨領一軍了,連忙給王離遞眼色,想讓他求求王翦上將軍,給自己一個機會。

王離倒是收到了蒙毅的眼色,可他哪兒敢啊。別說這是章台宮大殿之上,就是在家裏,他哪裏來的膽子跟王翦要這要那的,王翦忘了他這個孫子的存在才好。

蒙毅見王離慫得可憎,不想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大戰之機,硬著頭皮出列對正與李斯悄聲說話的嬴政行禮,高聲請命:“臣蒙毅,願為我王效死。”

堂上頓時安靜了,嬴政看著這個自己最為看重的年輕人,語氣是別人想不到的溫和:“孤知道你有心,嗯……”原想直接婉拒的嬴政突然想起了一事,心下微動,對蒙毅道,“如此,正用得著你。”

蒙毅驚喜道:“謝王上!”

嬴政招手讓蒙毅近前,從懷中拿出一個材質特殊的虎符,交到他手裏。

身側的趙高看得分明,眼皮一陣亂跳,心緒雜亂。這虎符通體漆黑,飾有鳳鳥圖案,分明是那個最為神秘的王家直屬組織的調動虎符。

大昭軍法,虎符分為三等,征戰大軍所奉的黑鷹符、調動關塞之兵所需的奉虎符,以及一種豹符,也叫小虎符,是做護衛王城並捕盜之用。前兩者都由昭王一人掌管,最後一種,昭王可臨機授予特使大臣,也可在將薨之時授予親信之人,以解急難。如今蒙毅疑惑接過的,就是最後一種豹符。

隻聽嬴政輕聲對蒙毅道:“孤賜予你的虎符,名為黑符,專用來調動黑冰台。你持著它,暗中與扶蘇會合,一路保護。”

蒙毅聽得“黑冰台”三字,哪裏還不知手中虎符的幹係重大,心中也為昭王信重感激涕零,眼含熱淚賭咒發誓:“臣,當一死以報王恩。”

嬴政笑著扶起跪拜在地的蒙毅,“死人無用,孤要你活著。”

蒙毅重重點頭,將虎符貼身小心放置,打定主意睡覺洗澡也不能離身。

自覺最得昭王信任的趙高,原以為黑冰台早晚是自己的囊中物,此刻眼見虎符被“奪走”,心中滿是怨懟。可就連心中的怨懟,他也不敢將其對準昭王,而是將蒙毅恨到了骨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