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公子使楚

“都說說吧,當如何應對。”

深夜,章台宮依舊燈火輝煌,映照得宮中如同白晝。始皇帝一貫勤政,往往批閱奏章都會通宵達旦,宮女侍衛們早已習慣,倒是反應神速,很快就將一應布置安排妥當。

聞聽王上發問,輝煌的大殿上卻是落針可聞,眾位大昭精英還在消化這個令他們震驚不已的消息。況且頭前的幾人還都未發話,聲望才能都不如的後進們自然不敢先講。

嬴政不是什麽有耐性的君王,等了片刻見無人答話,就開始點名了:“國尉,你經驗最為豐富,你先說。”

老國尉臉上皺紋愈發密布,聞言眉頭稍稍動靜,也不知眼睛睜沒睜開,緩緩道:“老臣以為,目下最緊要的,還是將消息送到白起手上。”

“不錯,如今白起孤軍深入趙國腹地,如若此時被切斷了歸路,那便斷無生機了。”一位年輕將軍讚同道,扶蘇看去,原來是司馬欣。

“此外,要確定幾國出兵事先是否有盟約。”說話的是李斯,“若是有約在先,就隻能放棄此次滅趙的機會,退兵回國再做打算;若是並無盟約,就可以分而治之。”

“詳說。”嬴政點了點李斯,顯然是頗以為然。

李斯拱了拱手,起身道:“我國此次作戰,乃是苦心醞釀了三年的突然發難,三國之間不可能有時間盟約,極可能是各自發兵。此事隻要使節到了兩國國內就可知曉,不必細說。”

見嬴政點頭,李斯又接著道:“魏國自被割河西以來,國勢每況愈下,如今更被我軍居高臨下,兵鋒直指腹心,必不敢冒著國都被破的滅頂之災,與我大昭全麵開戰。故而隻需一人攜王上節杖,去開封說與魏王,就說我國有意交還河西之地。

魏王圉貪婪成性又對我大昭畏懼如虎,何況又時刻擔心被如今領大軍在外的公子無忌奪了王位。隻要有一能言之人,對其痛說利害,必能讓其心動,魏國這一路,不攻自破。”

嬴政點頭讚許:“丞相大才,另一路呢?”

李斯先謝過昭王讚賞,又甩袖作揮斥方遒狀,看的眾人無不心旌搖曳,“楚國**舊都之下,看似對蜀地虎視眈眈,然而自國尉打破郢都之後,楚國就再無力北上爭霸,如今國內各大家族早已亂作一團,楚王壓製國內勢力都已自顧不暇,如今作態也不過是想奪回郢地。

楚王為人,優柔寡斷,好小利而輕大義。隻要有一能讓楚王信重之人,攜重金賄賂與他,並且告訴隻要他肯撤兵,漢中六百裏可以盡還。如此一來,春申君黃歇這一路,也可以破去。”

李斯說完,殿上眾人心悅誠服,紛紛起身喝彩:“丞相大才!”扶蘇雖然知道自己被李斯埋伏了一手,也不免心中敬佩,跟著喝了一彩。兩個千乘之國屯重兵在邊境,再加上還未徹底趴下的趙國,大昭三麵環敵,局勢眼看就是危如累卵。然而李斯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就能製定出如此精妙的可行策略,確實不愧是國之大才。

方略既定,嬴政稍稍放鬆,又開始發問:“魏楚皆要有重臣出使,何人可以為孤分憂?”

話音未落,就有一人越眾而出:“茂,願出使魏國,必能說動魏王,使大王無憂。”是外相甘茂,此人在先王時原是丞相,也有大才,隻是在李斯成長起來後退位讓賢,隻一心撲在了外交上,繼承發揚了張儀“遠交近攻”的策略。由他出使魏國,確實萬無一失。

嬴政與李斯對視點頭,準了甘茂的自薦,當庭賜予節杖。甘茂接過節杖後,竟一秒都不耽擱,辭別王上後就握著節杖,起身離開了。

當今的名臣,確實都有著國之名士的風采,為國事毫不惜身,俱都敢作敢為,神采飛揚。

定下了一路主使,始皇帝又問道:“楚國一事,何人可用?”

其實他身邊就有一個再合適不過的人選,隻是那人自己不站出來,殿上眾人又不清楚王上的心思,沒一個敢出言推薦的,沒見提出此策的李斯都默默坐著,一幅事不關己的神色嗎。

扶蘇哪裏不知道嬴政恐怕早已想到了人選,心知自己如何都躲不過,隻能心中暗罵一句李斯老狐狸,什麽“楚王信重之人”,如今大昭能跟楚王熊懷扯上關係的不就隻有扶蘇母子二人麽。總不能讓華陽夫人出使,那還不是隻有自己才有這個資格。

扶蘇看了老神在在的李斯一眼,冷笑起身,“兒願往。”

嬴政自然首肯,也賜了他一根節杖。扶蘇接過蒙毅親自呈上的節杖後卻不立刻離開,反而說道:“兒雖與楚王有些血脈聯係,然而畢竟從未見過,而且自問不如甘相辯才,單憑重金恐怕不足以說動楚王。”

嬴政想了片刻,覺得有些道理,他自己也不太有把握,於是問他:“還須如何?”

“兒想向父王借一人。”

“何人?”

一直侍立在旁的趙高心中驚醒,卻不等他出聲阻止,就聽扶蘇道:“胡亥。”

嬴政隻是稍一思索就明白了過來扶蘇的意思,這是在給楚王一個質子,毫無遲疑便準了,畢竟如今的胡亥在他心中可謂毫無地位,“可。”

趙高阻止不及,隻能看著扶蘇麵露笑意,謝過王上後,也轉身出了殿。他還要去追甘茂求教,至於胡亥,隨便派個人抓來就是。

講真的,如今的扶蘇是越發沒拿胡亥當根蔥了,隻要自己思想不滑坡,一個區區胡女之子,還真不值當放在心上。把他搞出去當個質子,也是最後一個保險措施而已,如今有一線機會爭儲君之位的,排到10名之後也排不到他。

甘茂畢竟上了年紀,走得不快,還未到宮門便被扶蘇追了上來。

“甘相留步!”甘茂聞言回頭,見扶蘇快步趕上,欣慰笑笑,“公子既然追上老臣了,便不妨一起走走。”

扶蘇自然欣然應允。

“甘相似是早有預料。”

甘茂笑容和藹:“還有誰比公子更合適使楚呢?”

“甘相知道我不是說這個。”

甘茂笑得更開懷了:“如果公子對出使之事稍有遲疑,或者接命之後不快些來找老臣,下麵這番話,是如何都聽不到的。”

扶蘇就知道能屹立大昭朝堂不倒的老家夥們一個一個的都早已成了精,這個曾做過大昭丞相的老頭自然也不例外,聞言不敢怠慢,趕忙行禮問道:“甘相教我。”

甘茂扶起扶蘇,又示意周圍人遠遠散開,這招呼扶蘇才邊走邊說:“其實楚國這一路看似來勢洶洶,但就熊懷那個膽子,便是有趙姬慫恿,他也不敢當真如何的。頂多就是黃歇按捺不住,襲擾一下兩國邊境而已,當不得大事。”

扶蘇先是點點頭,又疑惑問道:“那為何還要我出使呢?”

“李斯那個滑頭怎麽想的,我未必清楚,隻說王上的心思,”想聽的就是這個,扶蘇扶著有些喘氣的甘茂,隻聽他擺手示意自己無恙,又道:“公子畢竟有楚人血脈,與楚國王室血脈相連,這是公子抹不去的印記,也是王上心中不深不淺的一根小刺。楚人亂昭一事,殷鑒不遠,王上如何會記不得呢。”

“甘相說的是穰候一事?”

“不錯。楚人血脈自有其特殊之處,玄妙得緊,老臣也說不清楚,今日隻說王上心思。公子此次使楚,說動楚王罷兵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向王上表明心跡,證明自己絕對沒有把自己當楚人的心思。”甘茂的小眼睛盯著扶蘇,似乎是要看穿他的心思。

扶蘇咂摸著甘茂的話,心中有些恍然,又有些疑惑:“甘相所言,扶蘇明白了。但是該如何證明呢?”

“這就要看公子了,老臣也不知。”扶蘇心裏又吐槽了一聲老奸巨猾,就聽甘茂又道:“還有一人,公子不可不防。”

“甘相說的是,趙姬?”

“不錯,此人是趙國王女,又頗得楚王寵愛,更是與華陽夫人不善,公子須多加留意才是。”

扶蘇自然點頭應是。

此時離宮門還有一段不短的路,甘茂年老體弱走不動了,扶蘇隻好陪著他停在一處台階上歇一歇。原本以甘茂的資曆年紀,早有在宮中乘坐轎攆的資格,然而這個老頭子一向固執,一直自己步行上下朝。

甘茂捶了捶腿,自嘲道:“到底是老了,這麽幾裏路還要歇息,倒是耽誤公子了。”

扶蘇扶著老頭靠在欄杆上,聞言笑道:“聽甘相這一席話,至少勝過十年苦讀,哪裏說得上是耽誤呢。”

聽了扶蘇的馬屁,甘茂雖然早已是三朝老臣,也是不禁有些飄飄然。那是自然,有幾個人能聽得一國儲君的馬屁呢?

兩人歇息了片刻,繼續向宮門走去,甘茂又問道:“公子對楚國當下朝局,可有認識?”

扶蘇整理了一下自己所知的信息,斟酌片刻,回答道:“扶蘇隻知道楚國現在得勢的是新黨,其中頭目是受楚王重用而位居令尹之位的春申君黃歇以及左徒屈原。”

說到這裏,扶蘇又有一絲時光錯亂的感覺。在大秦的曆史上,自“張儀詐楚”之後,楚懷王多次伐秦,卻多次遭遇慘敗,被連下六十餘城,並被秦取地六百裏,設漢中郡。

楚懷王十八年,秦取召陵,楚國無力還擊。楚懷王後來又被騙去秦國,最終客死異鄉,楚國國勢衰落,一發不可收拾。秦昭襄王又攻下郢都,一把火燒了楚國宗廟所在的夷陵,導致屈原投江自盡。

而在如今的大昭曆史上,春申君沒被李園殺死,屈原沒有投江,甚至還鼓動了熊懷奮發圖強,變法求存。而眼前的甘茂,也沒有投向齊國,活躍時期還從戰國中期直接穿到了戰國後期。

“公子所言不差,隻是楚國與中原各國不同,不是在朝堂上占了上風,就能左右朝局的。當日吳起變法,深受楚王全力支持,卻也是中途敗亡,身死之後變法之果便如秋風落葉,蕩然無存。究其原因,是因為楚國國土實在是太大了。”

“願聞其詳。”

“中原各國之人提起楚國,隻知其習氣民風不似中原,頗為特立獨行,鄙視之人常稱其國人為南蠻。嗯,這話不要跟你母親提起。”在扶蘇笑著保證後,甘茂又道,“殊不知楚國國土之廣袤,恐怕其餘五國加起來,都比之不上。”

扶蘇聞言不禁有些變色:“竟有如此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