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奇貨可居

李牧的桌案前擺著三封王令,一封比一封措辭嚴厲,到了第三封時,就差沒破口大罵了。

帶來第四封王令的使者手捧著王書立在門外,神情倨傲中帶著惶恐,他哪裏想得到李牧居然敢派人就這麽把他擋在了門口,他難道不知道這是死罪嗎!

麵前軍士神色不善,使者猶豫再三,還是沒敢硬闖,連到了嘴邊的咒罵也在那個按刀而立的侍衛冷冷的眼神下咽了回去。

吳屹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君,卻從李牧麵無表情的神色中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麽。

李牧在想什麽?他什麽都沒有想,隻是在發呆。到第三封王命為止,趙王遷語氣雖然強硬,但也不敢把他這個手握大軍的大將軍當成家奴一般呼喝指使,言語中還有幾分轉圜餘地。

但李牧猜得到,門外那個持節使者手中的王命,恐怕就是直截了當的命令了,隻要使者進門宣講了,那李牧若不想反,就隻能入京去聽從郭開那個小人的擺布了。

呂梁此時得知了使者被拒的情狀,急惶惶趕來,一進門就單膝跪地,抱拳道:“大將軍不可孤身入京啊!”

李牧一直毫無表情的臉龐終於裂開了一道笑意:“你猜到了?”

呂梁站起了身子,走前兩步,“當然猜得出,大將軍定是打著將王上的怒氣都聚攏在自己一身的心思,才會一再無視王命。然後大將軍再孤身入京,以己身換北軍將校性命,如此即便大將軍身死,北軍仍有直麵大昭鐵蹄的軍力。”

李牧笑得越發開懷,“你不錯。”

吳屹心肝俱裂,卻不敢勸,隻惶然跪倒在地,顯然存著與主君共死的心思。

李牧沒有去看他,而是對呂梁道:“我走了不要緊,你一定要死守此處,絕不能放了白起回去。老夫這條殘命若能換一個大昭軍神,也算不虧。”

呂梁情知大將軍心意已決,絕不是自己以理能勸得動的,隻好換感情牌:“大將軍這一去,小將軍該如何啊?”

李牧卻似是早知他有有此一問,隨意道:“吳屹,將他送到長平趙奢處就是。”

“長平?君上是覺得白起會放棄走荊門歸國?”

“白起用兵,看似慣於劍走偏鋒,常給人其隻善奇謀之感。然則其人用兵謀略實際上十分穩重。”

“穩重?”吳屹有些摸不著頭腦,君上這說的還是那個輕兵冒進,區區萬人就敢直下邯鄲的白起?呂梁卻似有所悟,竟是深以為然的點點頭。

“哼,世人多愚,隻看得到他兵少冒進,卻不知這一路東進,能威脅到他的,幾乎沒有。”李牧難得有耐性對這個年輕的親隨解釋:“北軍被他打散了編製,一路東逃根本不成威脅,至於趙奢的南軍,邯鄲王命不出,又不知敵情,他怎麽敢離開駐地?”

“京畿不是還有丞相親領的一支王軍?”

“若是我王當真敢派最後的底牌出城與白起戰於野,哪裏還用得著老夫來這裏抗命?”

吳屹擦了擦汗,幸虧左右都是隨君上南征北戰多年的心腹,此番對趙王的不敬之言不虞有泄。

呂梁得知將軍心意已決,不再相勸,他本身也是果決的性子,隻重重抱了一拳:“老將軍此去無憂,梁便是舍了性命,也不會放一兵一卒過關。”

李牧頷首微笑,吩咐呂梁將王使叫進來後,便靠回了榻上,雙目微閉,不知在想些什麽。

王使郭進是郭開的親侄子,憑著自家叔叔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權勢,從來辦事都十分順當,這也給了他可以比肩名臣的錯覺。得知連著三個使者都吃了閉門羹,郭進在恥笑之餘也生出了要借李牧揚名的念頭。

不都說他郭進是靠著叔叔的麵子才得以在政務上如魚得水麽?李牧可是全趙國上下皆知的,少有能不給郭開麵子的大將軍,若自己能完成王命把李牧押回去,誰還能拿自家叔叔嚼舌根?

當然,郭進好歹也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多年了,早不是別人一攛掇就能上頭的愣頭青,要不家族子弟眾多,叔叔怎麽獨獨就對自己青眼有加?

郭進在有了去找李牧晦氣的心思後,可是問過自家那位算無遺策的叔叔的,叔叔都沒有反對,想來這次也會是如往常一般手到擒來。

直到還沒能見著正主,就被李牧的親兵擋在門外罰站了半個時辰後,郭進顫抖著腿終於發現自己錯在哪兒了。李牧老兒哪裏是不給自己叔叔麵子,這老頭分明是連王上都沒放在眼裏!

硬闖是不敢的,親兵那冷冽的眼神郭開看得懂,自己的脖子保準不比鋼刀硬。但要說拂袖就走?他也不敢啊!李牧親兵的刀利,王上的刀又鈍了嗎?

前幾個使者怎麽說也是把王命送到了李牧案頭的,他郭進信誓旦旦請命來此,要是連門都進不去,坐實了自己是個隻能依靠叔叔權勢的廢物事小,要是王上一生氣把自己腰斬了怎麽辦?

郭進越想越覺得腰疼,直覺自己下一刻就要從中斷開,死在這裏,不由探手按著腰間。

突然,郭進鼻頭一涼,抬頭看去,卻是不知何時開始下雪了。雪勢漸大,郭進卻沒有去躲雪的意思,隻覺得上天都憐愛他,為他下雪。

郭進心中大慟,想著自己斷裂死在雪中的樣子,想著自己的熱血將在屍身周圍的雪地上暈開何等形狀,竟一時忘了害怕。

此時呂梁整領命出了房門,就看見郭進一手握著王命橫舉,一手按著腰間,雙目堅毅,雖風雪欺之卻麵不改色。

呂梁不由嘖嘖稱奇,邯鄲人盡皆知隻能靠著叔叔權勢苟且的郭進,卻沒想到是個如此忠於王命而不惜己身的人物。看來人言也不見得盡實,此人確實有些名士風采,若不是他叔叔太過不堪,倒是可以結交,將這等人冷遇如此久,想來也不是大將軍的意思。

呂梁先是再次在心中告誡了自己眼見為實的道理,這才走近郭進,卻見他仍然目不斜視,隻盯著大將軍營房所在。心中又讚歎一番,對郭進抱拳朗聲道:“大將軍有言,請王使入內。”

等了片刻,見郭進毫無反應,仍是一動不動屹立在雪中。呂梁心中了然,知道對方是因為大將軍的冷遇心中不忿,倒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

呂梁心知除非是大將軍親自道歉,王使恐怕不會願意進門,無奈隻能與門口親兵對視一眼,又重進了門,請大將軍去了。

“他能有那膽子?”李牧聽了呂梁所言,根本不為所動,嗤笑一聲,“想必是嚇得丟了神,找人把他扛走,把王命拿進來就是。”

吳屹也笑了,跟君上告辭後,拉著猶自有些不信的呂梁出了門。直到郭進被人直挺挺地扛走,呂梁才大笑出聲,連連搖頭,原來此人竟比傳聞中還要廢物。

處理完這個小烏龍,吳屹正色與呂梁作別:“屹就此別過,願將軍武運昌隆。”

呂梁對這位忠勇之士也十分欣賞,聞言抱拳道:“此去前途艱難,萬請珍重。”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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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寡……懷清?”

扶蘇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得過分的女子,驚訝不已。眼前的美麗小娘如此年輕豔麗,難道寡婦清真的服用丹丸駐顏有術?

女子施了一禮,輕快笑道:“公子想是誤會了。清娘娘是民女的奶奶,民女名喚懷瑾。”

扶蘇幹咳了兩聲掩蓋住尷尬,攤開名剌又細看一番,卻見其上分明寫著“懷清”兩字,看來非是自己看錯,眉頭微挑,知道事有蹊蹺。“為何冒名?”

“若不是借著奶奶的名頭,怕公子不見。”

扶蘇來了興趣,止住高進要拿人的動作,“為何千方百計要見我?”

懷瑾看見扶蘇製止高進的動作,笑得越發明豔,臉頰的酒窩更深了,“想與公子做生意。”

“懷家與大昭的生意,從未斷絕吧。”

“公子誤會了,不是懷家,是懷瑾,也不是與大昭,而是與公子。”

“奇貨可居?”

“公子通透。”

“先王質在趙國,命在旦夕,走投無路下才得受呂不韋奇貨可居。當今本公子身居儲君之尊,你也並非懷氏族長,有何資格與本公子談生意?”

“小女子哪裏敢與呂相比肩?”懷瑾笑得像個偷嘴成功的小狐狸:“公子才是呂不韋,小女子不才,求公子助我。”

“這麽說,你才是那個可居的奇貨了?”

“清娘娘重病,恐在旦夕。”扶蘇稍稍色變,隻聽對方又道,“族中可以爭位之人共有三人,小女子實力最為低微。”

印象中寡婦清是在始皇帝統一六國後被遷居鹹陽客死他鄉的,始皇帝還為她築了懷清台與牌坊以彰顯尊榮,這也是後世穿鑿附會以為嬴政喜歡寡婦清的證據。但是在這個時空錯亂的奇妙時代,誰知道寡婦清會不會提前過世?

扶蘇稍一思量,好笑問道:“那本公子為何要費力助你呢?”

“錦上添花怎及得上雪中送炭?”懷瑾笑容妍妍,見扶蘇笑而不語,才又道,“更因為,小女子是唯一一個有膽量借清奶奶的名頭得以見到公子的。”

扶蘇聞言略有所動,看向高進。高進回話道:“確實有懷家子弟送上名剌,但因有懷家家主名剌在,屬下認為其餘人並無見到必要了。”

扶蘇點點頭,看來這個小姑娘確實有些計謀,興趣越發濃厚,“若我果真助你,有何好處?”

“巴蜀之地,盡是公子後院。”

扶蘇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