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五章 積陰閣

扶蘇安排宴會的地方是在芷陽宮內。

之所以沒有選在長公子府,因為正如之前所說,除了嬴漺之外的弟弟們都未成年,大多仍舊住在宮中,出入並不方便。更不用說王女們更無法隨意出宮。

而如果選擇在華陽宮的話,總有些借母親之勢逞威風的感覺,不利於扶蘇展現對兄弟姐妹們的友愛。

選擇芷陽宮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裏對很多夠歲數進學的公子而言是非常熟悉的地方,因為此地也是他們進學的地方。

扶蘇之前興辦的官學十分成功,始皇十分讚許,然後親自下詔將積陰閣擴建為同時可以為包括公子們在內的宗室子弟進行教學活動的機構。

而這個機構的實際控製權自然也從扶蘇的手上過渡到了始皇手中,畢竟這樣一個有望能掌握天下士子人心的地方,不可能交給一個公子來掌握。

始皇還出台強行詔令,命令宗室之中的八歲以上適齡童子都必須要在積陰閣中學夠至少三年時間。

扶蘇知道,這是要將童學啟蒙從私人手中收攏到官方的戰略手段。

此時的教學還處在由孔子創立的私學階段,有誌於學業的童子們,或者他們的家長如果想要讓孩童學習知識,就要準備好束脩——幾條肉幹或者米麵作為拜師禮,求老師收入門庭。

等到老師收下禮物之後,才會將弟子納入門牆,為他們進行啟蒙教育。

私學本就是孔子的首創,因此如今創辦私學之人大多都是遵循孔子學說之人,便是在昭國之內也是如此。

看出問題了嗎?

這就意味著大多數想要學習的童子,最早接觸的學說都是儒學。即便日後眼界擴展之後,會有人選擇其他學說,但最初的觀點要發生改變是十分困難的。

這對重法抑儒的始皇來說當然無法接受。

基礎教育都掌握在儒家手中,即便再抑製儒家,也不能毀壞他們的根基。

因為毀壞了儒家的根基,就等於毀壞了大昭基礎教育的根基,弊大於利。

於是在此前由於沒有更好辦法的情況下,始皇隻能命令吏員們加強普法力度,同時規定如果有願意學法的人,無論身份貴賤,官吏都不可以拒絕他們的要求,必須每日抽出時間來指導他們學習。

由於這條命令而得益之人不知凡幾,如今在各級官吏中都不乏有由這條道路獲得晉身之資的。

而其中最著名的,當屬一路從賤民攀爬到廷尉高位的劫了。

扶蘇知道,始皇真實的目的還不僅在建立一個規模有限的,隻供宗室子弟與功臣之後進行學習的機構。

目光長遠的始皇帝從一開始接受積陰閣,就想將其逐步擴張為稷下學宮那等在全國,乃至天下範圍內收攏英才的龐大機構。

在積陰閣規模足夠龐大,能夠滲透到縣鎮之後,私學最終便會失去生存空間。

它不但是收攏天下英才為己用的育才組織,更是始皇用來抗衡製約儒家對童學啟蒙強大統治力的工具。

這同樣也是扶蘇樂於看到的,在重法抑儒這一點上,扶蘇與始皇有共同的觀點。

應當說,積陰閣本身就是寄托了扶蘇阻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念頭。

文以儒亂法,是建立法治國家的最大阻礙,比佩劍抗衡官府的遊俠兒還要值得警惕。

西漢時期之所以能夠提出“獨尊儒術”來,除了帝王要借著“改良”後的儒學來鞏固統治,更因為到了董仲舒的時代,儒家已經奠定了自己獨占百家鼇頭的地位。

除了同為顯學的法家與道家,其他各家學派都已在儒家的強大壓迫力下逐漸式微,早已不複如今百家爭鳴的盛景。

究其原因,就是各家各學都不太願意將精力放在擴張學說影響力、增加學派人數上,而更願意精進自身的學問。

簡單來說,就是他們是本著貴精不貴多的態度來對待學說繼任者的。

然而儒家截然不同。

儒家自脫胎於道家以來,就一直極為熱衷於擴張學術影響。儒家對於學說繼承的態度是:隻要有足夠的人口基數,總會有一兩個英才出現的。

況且儒家的學說精髓早已由孔孟兩位聖人立好了,後人隻需要無止境地從前人經典中去學習就可以了,不需要創新學問。

其實儒家與其說是學說,其實更類似於宗教,尤其與同樣致力於擴張和排除異己的基督教十分相似。

兩者之間,無論是對經典的態度、龐雜嚴謹的聖人體係,還是對異端學說,尤其是對自身內部的不同學說的痛恨,都十分相近。

在得到始皇“注資”之後,積陰閣的範圍已經不再局限於一個閣樓小殿的範圍,而是幾乎完全覆蓋了芷陽宮西南角。

王公貴族子弟與功臣子弟的上課時間分別在上午和下午,就是說等公子們放課後,積陰閣中還繼續會有學生進行學習。

為了避免飲宴的嘈雜聲音吵到教學活動,扶蘇特意將宴席擺設的地點放在了東北角上。

因此放課之後,年輕的公子們還要走上一段不短的距離,才能到地方。

一路上,年歲不大的王之子們三三兩兩走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今日的飲宴,語氣中都是興奮不已,與出門踏青的學生們並無區別。

公子們討論的重點,自然不會是可能出現的山珍海味,而是在他們那位大多數人隻聞其名卻從未見過的大兄身上。

幾乎所有人都清楚,如果不出什麽意外的話,這位大兄將來極有可能成為自己的王。

年紀稍大些,知道成王意味著什麽的幾個公子麵上雖然與其他人一般無二,但在聽到別人提起扶蘇之時,眼中卻或多或少帶有一些別樣的光芒。

其中最不遮掩自己渴望眼光的,當然要數胡亥了。

與紮堆在一起的其他公子不同,胡亥身周並無他人。他們算是互相看不上。

其他公子們看不起胡亥之母的卑賤出身,胡亥則看不上他們對自己欲望的遮掩。

然而那些看上去就跟自己一樣有野心的人,還是可以爭取一下的。

胡亥不相信什麽感情,他自小就認為,要維持聯盟關係,就必須要有足夠的利益來維係,而這場飲宴,就是胡亥尋找盟友的最佳機會。

想到此處,胡亥嘴角冷笑。

沒想到吧扶蘇,你將親手促成一個反對你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