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四章 低賤之人

去,還是不去?

這是困擾了胡亥一整個晚上的大問題。

自收到那位大兄突然而來的莫名邀約,胡亥就一直坐臥難安。

於是天剛一放亮,他就立刻出宮找到了昌平君府,昌平君是始皇親自指給胡亥的老師,胡亥找自家先生,天經地義。

與成年後搬出宮的扶蘇不同,還未到十四歲的胡亥是住在宮中的,要等到他成長到不容易夭折的十四歲,甚至直到成年之後,才會被要求搬出宮去。

其實收到邀約的第一時間,胡亥立刻就想找另一位,也是與自己更為密切的先生的,但是那位一直要陪在王上身邊,不是他想見就立刻就能見到的。

況且在得知先生與母親的奇怪關係之後,胡亥心中就對師長有了一塊陰影,如今有了看起來與自己若即若離,但顯然更偉光正一些的昌平君,胡亥已經沒有了當初那份將趙高視為唯一依仗的心態。

然而到了昌平君府上將扶蘇邀約之事,以及自己的疑慮和盤托出之後,這位新的先生居然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這讓經過出質之事後性情略微改善,但仍十分急躁的胡亥心中大為不滿,隻覺得自己做了個錯誤的決定。

早知如此,還不如等在宮中,等趙高有了閑暇再向其討教的好。

至少趙高雖然很可能會對自己有所訓斥,但總是會給自己出個主意,不會如此不放在心上。

就在胡亥耐心即將耗盡,準備拂袖離開之時,昌平君如同從九幽之下緩緩傳來的聲音終於輕輕響起,“去。為何不去?”

雖然這位新先生的語氣依然是毫不掛懷的態度,但早已對趙高那種循循善誘方式不耐煩的胡亥卻發現自己十分喜歡昌平君這種直接給答案的方式。

“可是,先生……趙先生說過,宴無好宴。”

聽到胡亥提起趙高,熊啟眉頭微皺後又鬆開,他十分不喜歡胡亥將他堂堂楚國公子、大昭昌平君跟一個閹宦相提並論。

即便這個閹宦有著讓韓非都為之稱歎的才學也不行,身份地位的差別就意味著趙高再如何,在他昌平君眼裏也不過是一介家奴而已。

同時,對於胡亥對趙高言聽計從這一點,對身份血統十分看重的熊啟同樣十分不滿,認為是亂了尊卑主次。

不過如今熊啟還要利用趙高與胡亥二人來實現自己的謀算,因而即便心中有些不以為然,為了大楚,他也隻能默默忍了。

對於胡亥的愚蠢問題,以及趙高的所謂“宴無好宴”,熊啟心中隻有一股理所當然的鄙夷。

一個閹宦和一個低賤之子,能有什麽好的謀劃?

雖然昌平君自以為將鄙夷藏得很好,然而在從小就善於看人臉色行事的胡亥眼中,熊啟皺眉的含義他已經完全識破了。

然而胡亥並不在乎他人的鄙夷。

從小就活在這種鄙夷之中,他早已習慣了。

母親是胡女,原本是奴籍,甚至在生下胡亥之後都隻是脫了奴籍,而沒有一個正式的名位,在宮中眾多身世顯赫的嬪妃中顯得十分低賤。

受到母親的牽累,胡亥雖然貴為王子,但無論是所謂的“兄弟姐妹”,還是朝中的官員,幾乎沒有一個拿正眼看過自己的。

就連看似對自己寵愛有加的王上,也不過是將自己視為隨時可以丟棄的玩物而已。

這些胡亥早就心知肚明,而且他有著極為詳盡的報複計劃。

每一個曾經對自己流露過鄙視的人,他都在心中列出了完整的清單,清楚計劃好了對方所有的死亡細節。

但要完成複仇,他就必須要打倒那個牢牢擋在自己與王位之間的人。

他需要任何一點細微的幫助,無論這個提供幫助的手會不會將他拉下深淵。

“如若有人拔劍刺來,你應該睜開眼,還是閉上眼?”

如同深淵中人的呢喃,昌平君淡漠的聲音將胡亥從片刻的失神中喚醒。

“當然是睜開……”答案還未說完,胡亥就理解了熊啟的意思,“先生是說,我應該要明確知曉扶蘇要將這把劍刺向何處才是。”

熊啟終於拿正眼看了看這個強行塞給自己的弟子,毫無表情的麵容上終於有了一絲動靜,“不錯。”

總算這個弟子還不是太過愚笨,有著超出自身血統的才智。不過超出也有限就是了,否則根本就不用自己提醒。

胡亥笑容真誠,“胡亥愚笨,希望先生能不吝賜教,助力胡亥更進一步。”

這是在赤裸裸地表達野心了,也是對自己毫無保留的信任的表示。

若是一般鄉野之人,得到一國公子如此禮遇與信任,恐怕就會倒頭便拜了。

然而昌平君隻是強忍著沒有將鄙視的笑容明顯浮現在臉上,聞言隻是淡淡道:“盡力而為。”

熊啟之所以肯作為昭楚兩國結盟的“信物”來昭國,是因為他明白隻要鄭袖還在宮中一日,他就永遠不可能染指太子之位。

與其在楚國空耗歲月,更要時刻擔憂鄭袖與靳尚兩人的謀害,不如另謀出路,通過在昭國的謀劃而回到楚國掌權。

就連我熊啟都隻能望“位”興歎,你一個胡女賤種哪裏來的勇氣要跟扶蘇一爭長短?

若非能對自己的謀劃有所幫助,熊啟甚至看都不會看在他眼中血統汙濁的胡亥一眼。

胡亥並未對昌平君語氣中的淡漠生氣。

在他看來,一萬個鄉野之人的倒頭便拜,也比不上一個昌平君的“盡力而為”。

胡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答案,心滿意足地告辭而去。

對於胡亥的躬身告辭,熊啟隻是點頭示意而已,並未想要將對方送出門的意思,甚至連起身的意思都沒有。

至於胡亥是否會因為自己的怠慢而記恨,昌平君根本連考慮的意思都沒有。

等到胡亥離開之後,後堂走出了一個身穿常服的年輕人。

年輕人麵容陰鷙,一雙冷然雙目如同鷹視。

昌平君並未將麵目轉向那人,又一個為了謀取自己不應得地位的低賤之人而已。

熊啟隻是隨意問道:“雲琭那邊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