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先生的車已經開到了麵前,滕錯沒再看譚燕曉。塵先生打開車門走下來,向滕錯伸出一隻蒼白的手。

滕錯握過去,塵先生如同小蛇一樣涼滑的手指貼在他的掌心。老人的確和一般人不同,一開口就敏銳而劍走偏鋒地問:“小錯,你開過來的時候看到界碑了?”

滕錯麵不改色地點了點頭,盡管他並不清楚塵先生這麽問的目的。

塵先生扭頭,看了也下了車的龐叔一眼。他在瞬毫間已經失去了對這個人的信任,於是他看回滕錯,說:“我跟你的車。”

“等等,”滕錯皺眉,低聲說,“塵忠呢?”

霧氣消後又聚,兩個人站得很近,就這麽對視了幾秒。塵先生也稍微皺著眉,眼瞼下的雙瞳變得細小而危險。

然後他鬆開了滕錯的手,搖了搖頭。

昏光透過車窗,黑色手杖頂端的銀色蜘蛛亮色不減。幾輛車以最快的速度調頭開走,經過界碑時塵先生側臉看了一眼。

然後他看向滕錯,目光深邃又意味深長,從神情到儀態絲毫不見剛剛死裏逃生的狼狽。滕錯知道,一場巧妙的審訊就要開始。

果然,塵先生在後座上叫了他一聲,然後問:“你怎麽會來?”

“寨子裏出事了,我來告訴您。”滕錯稍微回了下頭,說:“於行把倉庫搬空了,現在人不見了。”

塵先生的指尖劃過蜘蛛的長腿,問:“你怎麽知道?”

“我聽守著院子的小保鏢說於行回來了,”滕錯回答,“就想過去找他......”

“小錯,”塵先生打斷他,問,“你過去找他是要做什麽?”

滕錯眨了眨天生濡濕的眼,舌尖把腮幫頂得鼓出來了一點。這是個是不自在又不服氣的神情,他做出來竟然有賭氣的味道。

然後他低聲快語速地說:“想找他麻煩來著。”

這樣的屢教屢犯就是塵先生認識的滕錯,塵先生歎了口氣,說:“現在是緊要的時候,要團結,不要老是想著去找誰的麻煩。”

滕錯沉默了幾秒,很快地“嗯”了一聲。

塵先生動了動嘴角,說:“你繼續說。”

“我去找於行,”滕錯看上去稍微有點狠色,說,“結果發現他帶著貨跑了。我怕是他騙您到邊境來的,畢竟有藍蝶在,沒有毒販能單槍匹馬把塵忠綁架,除非有人在裏麵接應。”

撫在蜘蛛背部的手緩緩停下,塵先生安靜地注視從側後方注視著滕錯,說:“你說的沒錯。”

滕錯動了動下顎,露出了興奮的神情。塵先生能猜到他的想法,任何能讓於行不好過的機會大概都能取悅他。

“寨子裏的確出了老貓,但不是於行。”塵先生緩聲說:“他轉移寨子裏的存貨是得到了我的命令。”

滕錯驚訝地挑了挑眉,但隨即明顯地放鬆了,然後說:“哦。”

“先往寨子的方向開,”塵先生向後靠身,說,“咱們過去和於行匯合。”

***

巨大的水流從不遠處奔流而過,甕聲回響,讓從霧裏橫出的枯枝輕顫。山洞前那一排車的引擎都沒有關,於行揪著小芋頭的衣領,把人拎得幾乎雙腳離地。

“人呢!”他低頭靠近,惡狠狠地問:“我問你,滕錯人呢!”

小芋頭臉色發青,搖了搖頭,仍然是不知道的意思。

於行五官在憤怒中扭曲,鼻子都皺了起來,使勁兒按耐著想殺人的心,猛地鬆開了手。小芋頭背部磕著樹幹,於行又用力一腳揣在他肚子上。

“比以為我不知道,就你平時和滕錯走得近!”他指著小芋頭低下去的腦袋,說:“他離開寨子前就是讓你去找的人和車!”

他一拳打在小芋頭顴骨上,小孩兒整個上身都翻了過去,摔倒的時候又挨了一腳。小芋頭咬著牙,混著嘴裏的血,費力地說:“我......不,知道。”

於行氣急敗壞地大罵:“平時湊他跟前跟條狗似的,怎麽,看他長得好看,他媽的比我像好人是吧?那老子今天還真就當個惡人,你再挺著不說老子就打死你!”

那顆牛奶味兒的糖還揣在小芋頭口袋裏,他竟然在這一刻生出了一種較勁的勇氣,到最後於行掏了槍,他還是說不知道。

“行了,”柔軟而沙啞的男聲從身後傳過來,“就算他肯說,滕錯也不可能現在過來。”

於行握著槍轉過身,夜生坐在輪椅上,正從吉普車邊看過來。他看向於行的眼裏帶著諷刺,目光緩緩地從地上的小芋頭到於行的那隻機械手,再到於行的臉。

“你他媽的!”於行煩躁地擼了把小辮,沒好氣地說:“殘疾的廢物,給老子閉嘴!”

他不知道夜生是誰,以為這個蒼白枯瘦得像是隻剩骨架的年輕人就是個新來的科學家,要跟著塵先生和他們一起轉移,所以說的話粗俗刺耳。夜生半眯起眼,輕輕地笑了一下。

“廢物嗎,”他飄飄然地說,“現在好像是你的工作遇到了問題哦。”

“閉嘴!”於行這會兒非常暴躁,他負責轉移貨和重要人員,結果滕錯帶著人和武器跑得沒影兒了。他瞪著夜生,呲牙咧嘴,露出帶著缺口的門牙。

然而夜生像是已經對他失去了興趣,垂下眼撫摸著蓋在腿上的毛毯。那下麵有一部電話,他已經用過了。

“很可惜,我原本也在找滕錯的。”他輕聲說。

於行問:“你找他幹嘛?”

“為了研究啊,”夜生笑著回答,依舊沒抬眼,“但他不來......我也就不等了。”

這話於行聽不懂,也懶得理,他又轉回身,沒打算放過小芋頭。夜生仰起頭,在遮住了天空的迷霧裏安靜地等待。

***

從公路上的界碑到益嵬鎮要開兩三個小時的車,塵先生在車的後座閉著眼,手杖橫放在膝頭。滕錯已經三十多個小時沒有休息過了,身上沒糖也沒煙,依然強撐著把油門踩到了底。

到了鎮上之後幾輛車暫停加油,然後就要再次上路。加油的地方離池林客棧很近,滕錯趁著這時候下了車,以買糖為借口進到旁邊的商店,從這裏能很直接地看到客棧。

209房間的窗簾是打開的,這說明現在蕭過已經不住在那兒了。

這不奇怪,現在譚燕曉那邊應該可以認定,或者至少在懷疑,他已經反水。蕭過原本待在益嵬就是為了接應滕錯,如果今天譚燕曉成功逮捕塵先生,那麽他也會參與對忠良寨的請教。但以現在的情況看,邊防不會再允許蕭過留在境外

益嵬鎮有直通向境外的路,從滕錯從界碑那裏救走塵先生開始算,兩個半小時是足夠一個刑警撤離的。至於回到邊防機關大樓後的事,就不是滕錯能夠知道的了。

這一刻的心情很難形容,滕錯曾經親口向譚燕曉要求撤回滕錯,但那是兩個人是背靠背的狀態,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們一直緊繃著情感和責任的弦,在拉扯間痛苦和快樂交加,但沒有人提出停下。蕭過遠離危險當然好,但滕錯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希望蕭過在身邊。

這個想法讓他產生了一點點愧疚,但也轉瞬即逝。接下來的路凶險而且未定,可他不怕自私,死亡或者湮沒於世都沒有什麽,他隻是不再想一個人走下去。

這是他在過去十年裏從未有過的感受,獨自孤單的戰鬥終究沒有成為習慣。他似乎總是這樣,一邊長久地遊離在人世外,一邊又在冥冥中被允許品嚐人世裏的歡愉和溫暖。那些都是比罌\\粟還厲害的東西,看一眼就忘不掉,嚐一口就還想要。

他想要蕭過。

寬邊窗欞上飛出淡色的紗,滕錯盯著看,視線裏的飄渺讓他心裏空虛得發慌。盡管他知道不是,但一種被拋棄的委屈再次占據了大腦,讓他的眼裏起了濛濛大霧,往昔的**和妖氣消弭殆盡,這一刻的他像是一個被拋棄的孩子。

他向商店老板付錢,買空了店裏所有的糖。

天空整個被低迷的霧模糊了原本的藍,蒼鷹也不再高飛,雲朵無暇而厚重,在飄動間成為能夠自由橫跨兩國邊境的唯一。邊防營地也陷在這場冬霧裏,明明正月都已經過半,氣溫卻顯得格外低。

譚燕曉和戴盛民在邊境丟了塵先生,包圍圈都擺好了,結果讓一個忽然之間行為異常的長期線人給攪黃了。兩個人的上級聽了匯報,立刻讓人向蕭過發出了撤離的消息。

然而譚燕曉並沒有展現出慌亂或者憤怒,她用手裏的鋼筆點了點會議桌,說:“烈火不會變節。”

上級冷酷地問:“證據呢?”

“烈火一直以來都和蕭過聯係密切,”譚燕曉說,“他知道我們這次行動的前因後果,卻在現在裝作不知道塵忠已經死亡的事實。”

“這可能是因為他要在那個毒梟麵前掩飾自己線人的身份,”上級直接否定,“畢竟連塵先生自己也不知道塵忠究竟是生是死。”

譚燕曉被噎了一下,接著說:“他在現場強調他烈火的身份,暗示我不要冤枉好人。”

然而這些都太模棱兩可,上級不會視為證據,就連當年獵狐辦招聘和審查的人都打來電話,認為烈火不會叛變,上級還是沒有相信。

茶杯“咚”的一聲被懟到桌麵上,上級說:“這次行動已經失敗,而且是失之交臂。止損善後,這個‘烈火’既然不是警察或者軍人,我們就沒有權力對他進行越境抓捕,但也不可以再讓他對我們未來的情報和任務造成任何損失。還有,在座的各位都要進行反思,好好想想為什麽會在工作中出現這樣的問題!”

鋼筆被譚燕曉放下,發出了不大不小的一聲響。她忽然覺得自己正在體會當初蕭過背水一戰一意孤行調查滕錯身份時的感受,那是在希望和絕望界線上的反複試探,被心裏那一點點信念撐著,就是不願意承認最壞的結果。

她看向她的長官,說:“我認為——我相信,烈火不會叛變。”

才剛吃了驚訝的敗仗,戴盛民的臉色都不好看,但女局長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冷靜。發型絲毫不亂,背脊筆直,她坐在一屋子拚仕途的男性中間,顯得格外耀眼。

長官看了她一會兒,問:“你拿什麽相信?”

譚燕曉嘴角動了動,她說:“因為蕭過還和我們一條心。”

上級反應了一下,就有士兵拿著電話進來的,說是蕭過打來的。

“蕭過。”上級做了自我介紹,問:“不是已經發出讓你入境的命令了嗎?你怎麽還在益嵬?”

電話的男聲有點低沉,蕭過說:“我現在不能回去。”

上級嚴厲地瞥了譚燕曉一眼,對著電話說:“你這是抗命。”

蕭過沒有回答這句話,沉默了片刻,說:“我會留在益嵬,想辦法和烈火取得聯係。他身上有衛星電話,我們已經得到了追蹤,我可以看到他的位置。”

“那也不行,”上級稍微提高聲音,“我命令你馬上撤回!”

蕭過聲調不變,說:“我們不可以放棄情報人員。”

“烈火現在已經變節,”上級說,“這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

蕭過似乎很低地笑了一聲,上級沒有聽清。然後他說:“烈火在前往益嵬鎮的路上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隻是響了一聲就掛斷了,我們一直是單向聯係,所以我沒有進行回撥。但我現在有理由相信他是遇到了突然的變故,讓他不得不把塵先生找回去,他現在是真正需要聯絡人的時候。”

“你們!”上級有些憤怒,用指節敲了敲桌麵,大聲說:“一個兩個的,怎麽回事!都被烈火洗腦了嗎!”

他不知道,電話那邊的蕭過露了笑,差點就回了一聲“嗯”。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