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輛純黑色的防彈吉普車駛出群山,在砂石路上不斷顛簸,正在穿越覆蓋邊界線的山林。這一天大霧彌漫,周圍廣繁的草枝上泛著星星點點的晶亮,那是凜冬清晨的寒霜。

車子裏點了香薰,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龐叔按了按太陽穴,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已經是十一點五十分,塵先生還在後座上閉目養神。車在片刻後開出山林,前麵是更為寬闊的公路。這條路直通向邊境,分隔兩國界碑在道路左邊,是一塊一人多高的石碑。

在塵先生看來,鴕鳥選在這裏交換人和貨不無道理,因為這是個雙方都不太可能埋伏人的位置。

吉普車上了公路後龐叔打了個手勢,司機就慢下了速度。他們絕對不能越過界碑,要把車停在境外,就是一個輪胎印兒也不能留下。

大霧讓可見度降得非常低,龐叔不得不眯起雙眼看著道路左側。

在車子已經開出了將近一公裏後,龐叔依然沒有叫停。給他們開車的司機是走過這條路的,這會兒也忍不住皺著眉側臉去看,而後座上的塵先生幾乎是掐著點兒睜開了眼。

也許真的服了老,他的眼中有幾秒鍾的混沌。然後他看向車窗外,眼裏冒出了精光,問:“怎麽還沒到?”

龐叔從前麵回過頭來,說:“暫時還沒有看見界碑。”

塵先生對這條路太熟悉了,他伸手按住了車門上的把手,說:“停車。”

司機把刹車踩得很慢,是怕顛著人。但塵先生忽然抬高聲音,說:“停車!”

從二十多歲開始,他就沒有安定地在祖國或者家鄉居住過,期間一直美名其曰地把犯罪後的逃亡叫做漂泊,以此來慰藉心中的遺憾。五十年在幾國中間遊走,這樣的風吹雨打讓他不再是當初那個狂肆的年輕人。

塵先生不得不承認,他在這場大霧裏心驚膽戰,覺出了某種不詳。

前方傳來引擎聲,塵先生冷聲說:“調頭,往回開。”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迎麵駛來了三輛九座的運輸車,和他們車頭抵車頭地停了下來,把前路擋得死死的。司機想要倒車,但他們的車隊有五輛車,後麵的車沒動,他們根本倒不出去。

濃重粘稠的霧裏勾出了深色的影,又有三輛車從身後開了過來,把他們的退路徹底堵死了。司機見勢不好,立刻鎖了車門,龐叔的手\\槍也已經拔了出來。

可就在這半分鍾的時間裏,從前後的六輛車裏衝下來了至少三十人。防彈盾牌懟到地麵時發出了沉重的聲響,等塵先生再仔細看的時候,他們已經被嚴實地包圍了。

這樣訓練有素的人不可能是毒\販,也不像是鴕鳥手底下的保鏢。塵先生已經可以肯定來者不善,但對麵沒給他反應的時間,鴕鳥的電話已經打到了龐叔的電話上。

龐叔接起來,然後把電話交給了塵先生。塵先生說:“鴕鳥。”

然而傳來的是一個女性聲音,她說:“是我。”

塵先生看向車外,但那周圍的白霧稠得攪不開,他隻能看到圍截著的汽車輪廓。塵先生的眼裏射出了又亮又毒的光,但他的聲音依然平淡而和緩,他說:“譚燕曉。”

“很高興你還能聽出我的聲音,”譚燕曉笑了聲,說,“好久不見了,塵先生。”

這兩個人交手二十年,從逾方市到邊境,再到如今的對峙,都是彼此職業生涯裏最大的對手。他們的聲音甚至有一點像,低沉裏稍微沙啞,優雅有質感,如果不是此時的情形,他們聽上去仿佛是多年的好友。

塵先生說:“好久不見,”他沒拿著電話的那隻手緩緩收緊在手杖頂端的銀色蜘蛛上,“譚局長大駕光臨,我很驚喜。”

“不敢當,我不過是替鴕鳥跑這一趟。”譚燕曉微笑著說,“難得你回家,咱們這麽多年,我自然要列隊歡迎。怎麽樣,今天的陣勢你還滿意嗎?”

“回家”這兩個字用得巧妙,塵先生冷笑一聲,並不回答。譚燕曉善解人意地為他揭開謎底,說:“界碑早就過了,塵先生,你現在已經在祖國的土地上。”

塵先生下意識地回頭,從後車窗看出去,但視線裏除了車輛和圍上來的持盾士兵以外隻有大霧。邊防部隊和警察不能在外國領土上開戰或者抓人,譚燕曉此時敢這麽用武裝部隊圍住他,說得大概就是真的。

譚燕曉仿佛知道他此時的動作,說:“界碑在你們身後大約七十米的地方,我得感謝今天的這場霧,我隨手一遮,你就沒有看見。”

電話是開著擴音的,塵先生看向負責路上警戒的龐叔。這人辦事從來沒有出過岔子,偏偏在今天眼睛不好用。

龐叔低垂著雙眼,緊抿著嘴,並沒有替自己的失職辯解的意思。

塵先生挪開電話,抬手就給了龐叔一個耳光。

襯衫上的寶石袖扣一閃而過,藍色蝴蝶的翅膀尖端又深又狠地破開血肉,在龐叔的下顎劃出了一道口子。藍與紅交相輝映,竟然像極了警笛,塵先生垂指觸摸到了那裏的鮮血,麵容猙獰起來。

“塵先生,今天你跑不掉的。”譚燕曉給夠了他反應的時間,說。

“我不打算跑,”塵先生驟然笑出聲,“但也不打算投降。”

“你對上的是中國邊防警察,”譚燕曉沉了嗓音,說話時猶如淬了冰,“你應該知道,在這樣的戰鬥力麵前你根本沒有勝算。不如放下武器,立刻停止一切抵抗。”

別的不說,就以塵先生的製\\毒和販\\毒量來說,他連死\緩的可能都沒有。這一點雙方都心知肚明,所以譚燕曉甚至沒說“爭取寬大處理或者減刑”這樣的話。

塵先生摩挲著袖口,說:“譚燕曉,你是個難得的、有力的對手。”

沉默片刻,譚燕曉說:“我的榮幸,彼此彼此。”

這話不是假的,塵先生在逾方市完全脫離出他的師父開始單幹的時候,恰好是譚燕曉從部隊調到公安的時候。兩個人在交手的期間見證了對方事業上的崛起,在不斷的追逐和戰鬥裏消磨了仇恨,成為最了解彼此的陌生人。

“所以,”塵先生歎息一聲,說,“能在死前和你正麵較量一場,然後和你一起去死,我也很榮幸。”

這就是拒絕投降,要拚個你死我活的意思。譚燕曉所在的車在隊伍後方,打了個手勢,身邊的戴盛民心領神會。幾秒鍾後,戴著耳返的小隊指揮官收到命令,手持盾牌的士兵逐漸收攏包圍圈,雙方的弓弦都繃到了極限。

“你當然寧願死在這裏,”譚燕曉同時對著電話說,“ 你可以一了百了,那麽塵忠呢?”

蒼白的指尖在袖扣的邊沿抵出了血痕,塵先生問:“他在你那裏?”

譚燕曉溫婉地說:“沒錯。”

雙方都陷進了沉默,塵先生低著頭,手指一直沒有離開袖扣。藍寶石被打磨成很小巧的蝴蝶形狀,振翅間帶出拖長的銀色珠鏈,那是它的觸角和鱗狀細毛。塵先生透過它看到了那個年輕的女孩,那是已經逝去的生命,也是塵先生自詡最了解的人。

他就這麽垂著頭,對譚燕曉說:“你從鴕鳥手裏劫出了我兒子,我要感謝你。”

譚燕曉安靜片刻,說:“不客氣。”

然後塵先生忽然說:“但你太低估藍蝶了。”

他抬起頭,神情竟然已經恢複了往日的自若,看起來還是一位成竹在胸的儒雅人士。他說:“我了解藍蝶,她不會戰敗在鴕鳥手下。當然,如果她對上的是你和邊防的人,那就不好說了。”

他神似戲虐地挑了挑眉梢,繼續說:“可無論戰場上的輸贏,藍蝶都不會允許自己死在塵忠前麵的。譚燕曉,你布的局的確精巧,但你們太低估藍蝶對我的忠誠和我對藍蝶的了解了......又或者,應該說是我對藍蝶的信任......”

後方車輛裏的譚燕曉和戴盛民對視一眼,都沒有出聲。

塵先生這個人的恐怖之處他們感受到了,藍蝶和塵忠的死竟然和他描述的幾乎一模一樣。

“如果我猜的沒錯,小忠現在......”塵先生說下去,他垂首悶笑一聲,似乎有點痛苦,“應該已經死了,對嗎?”

“虎毒不食子,”譚燕曉沒有承認,她說,“你沒必要為了脫身而抱這些不必要的幻想。”

“又或者他還活著,”塵先生似乎很有耐心,說,“在你手裏比在鴕鳥手裏要好得多,這一點我是真的要感謝你。小忠情況特殊,沒有參與過我的任何生意,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有你們幫我照顧他,我也能放心。”

“塵先生,”譚燕曉的聲音冷了下去,“你為了拒捕,竟然連你兒子的命也不顧了嗎?”

塵先生驟然大笑出聲,雙眼透出瘋狂,猛地抬高聲音,說:“譚燕曉!”

他的聲音帶著恨意,又有點痛快,“你可以來我的車上看看,看我有沒有帶六百公斤那麽多的海\\洛\\因!有本事你就把小忠押到我麵前,否則你我免談。不過就算人真的還活著,你也不會這麽做的,拿兒子威脅我投降,這不是中國警察的作風。譚局長,我說的對嗎?”

然後他猛地把電話扔出窗外,奪過龐叔的手\\槍,一槍打碎了地上的電話。

“告訴後麵的車,”他對龐叔說,“跟他們拚了。”

龐叔點點頭,拿過了連接著五輛車的對講。塵先生脫下大衣,解下了袖扣。他把那一對很小的藍色蝴蝶收進西裝馬甲的口袋,然後挽起了袖子。

他的姿態並不像是要和人生死一戰,動作紳士得仿佛是即將享用高級會所裏的晚餐。

譚燕曉這邊也下了同樣的命令,他們本來是來勸降的,但塵先生極其精細的心思讓他們落了空。譚燕曉放下電話,戴盛民拿起對講下命令,盾牌就後麵出現了一排槍口。

然而濃霧再次被劈開,風馳電掣而來的三輛車讓雙方都吃了一驚。

兩輛體型龐大的運貨車夾著黑色吉普,就停在譚燕曉的車子後麵。在似乎已經凝滯了的冷空氣裏,滕錯穿著一身修身的黑,從車上下來。

他在看到眼前這一幕的時候立刻揮手向前,然後從懷裏掏出了手\雷。

他給了手勢,就從左右兩側的貨車上下來了三十個人,都抱著機\槍。這些人站成半圓,反而圍住了譚燕曉的車。

他的出現讓塵先生和譚燕曉都驚呆了,譚燕曉透過車窗和滕錯對視,不確定她麵對的是不是烈火,於是沒有貿然發聲。

“哇,這是要幹什麽呀?”滕錯看起來很放鬆,向後倚在吉普車車頭上。但他調笑完之後就變了臉,對著譚燕曉的車說:“把塵忠交出來,放塵先生走。”

後半句讓坐在譚燕曉身邊的戴盛民變了臉色,他立刻想有動作,但被反應極快的譚燕曉按住了。譚燕曉拿出擴音器,問滕錯:“你是誰?”

滕錯眨眨眼,反問:“你是誰?”

“逾方市公安局局長,”譚局麵不改色,“譚燕曉。”

“你就是譚燕曉?”滕錯像是第一次和她見麵,稍微露出了驚詫,然後惡狠狠地說:“你想抓塵先生?果然是一潭深水,老奸巨猾。”

譚燕曉一頓,沉了聲音,問:“你到底是誰?”

“你是深潭,”滕錯微笑,不著調地說,“那我就是烈火呀。”

陽光被霧氣扭曲,滕錯的影子縮了一小團在地上,隨著他小幅度地動,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團烈火,就是他落款的那種簡筆畫。

譚燕曉再次和戴盛民交換了一個眼神,滕錯是線人而非警察,談不上叛變與否,如果改變陣營開始幫著花園也不是不可能。但他話裏話外都不太正常,譚燕曉不得不往深層考慮。

“你是花園的人?”譚燕曉提高聲音,“你想幹什麽?你知道這是哪裏嗎?”

“我是來把塵先生安然無恙地帶回去的,”滕錯轉動手掌,“我當然知道這是哪兒,我剛才已經看到界碑了。要不,我能帶手\雷和重機\槍來嗎?”

譚燕曉和他訝然對視,剛次還濃得粘稠的霧氣似乎在這人出現的那一刻就開始消退,這真的很詭異的一件事,仿佛這世間的任何都擋不住滕錯的容顏。他的長發被紮了上去,完整地露出無可挑剔的麵部,皮膚白得如同冰雪,勾魂的眼裏含著瘋色,俊挺的帶著駝峰的鼻梁和飽滿嬌嫩的淺色雙唇。

就算是隔著薄霧,他仍然在皮相上看起來雌雄同體。

塵先生透過車子的後窗看到了這一切,用一種夾雜著讚許和激動的目光緊盯著滕錯模糊的身影。現在他和譚燕曉分別被對方包圍,這在戰鬥上是個死扣,因為隻要沒擊中敵人的子彈就會打中自己人,最後隻能兩敗俱傷。

“讓塵先生把車開出來,”滕錯在身後撐著手臂,說,“再把塵忠交出來,然後我們就走。我們的人一定不會開槍,我也不點拉線,咱們誰也不傷誰。否則......”

他用像是蜜一樣膩的聲音說:“否則我就拉了安全栓,讓在場的這七八十人同歸於盡。這可不是好買賣呀,你難道是想貪圖一時痛快嗎,譚局長?”

譚燕曉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被說服了。然後她問:“我可以相信你嗎?”

滕錯將頭後仰,露出雪白脆弱的脖頸,半咳半笑了兩下,說:“譚局長可真是喜歡冤枉好人啊。”

公路上無風無聲,滕錯曲起一條腿,踩住了車頭的下格柵。他說:“快點,我再給你十秒鍾哦,你不放人,我就要拉線了。”

他稍頓,然後說:“十。”

思考已經夠了,譚燕曉做了決定。她說:“好。”

滕錯笑嘻嘻地重複她的話,說:“好。”

“但你們還在境內,”譚燕曉沉肅地說,“毒\\品必須留下。”

滕錯把擋在眼前的碎發撥開,抿了抿嘴,看向被圍在前麵的那五輛車。譚燕曉的要求塵先生聽見了,他通過對講下令,後麵三輛裝著貨的車上就下空了人,連車帶毒\\品都留給譚燕曉。

邊防的士兵們退開腳步,在公路中央讓出一條可以過車的路。隔著迷霧和車窗,滕錯接住了譚燕曉的目光。

霧幾乎要散盡了,他等著塵先生乘坐的吉普車發動,衝著前麵敬了個禮,說:“謝啦,譚局。”

譚燕曉麵色冷凝,並不說話。

塵先生剩下的那三輛車已經調過了頭,滕錯拍拍手,從車頭上跳了下來。他笑了笑,妖氣彌漫的眼讓他比剛才的那場霧還要令人捉摸不透。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