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天空昏墨一般,頭頂月罩輕雲。這一年的中國年來得挺早,眼看著就要到,不管境外如何,忠良寨各處的院門上都掛起了紅燈籠。

午夜時滕錯給蕭過打電話,接通之後照例先報過了敲門磚。

“火石,”滕錯今晚沒來欲望,他坐在地板上,曲起一條細長的腿,姿態隨意地問,“你沒回益嵬吧?”

蕭過是在藍蝶的抓捕行動後回來的,他說:“回了。”

“塵先生和我說他要去邊境,說是對麵有毒頭兒抓了塵忠,他和龐叔大約一個半小時前離開寨子。”滕錯言簡意賅,“那頭兒是海燕的局?”

“對,”蕭過那邊聽著挺安靜的,“鴕鳥在半個月前就被抓了。”

烈火所做的是給警方提供一份和花園有交易的毒\\販名單,之後就是譚燕曉和戴盛民的布局,這就是線人提供信息後緝\\毒\\警設計方案這一條線。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塵先生和龐叔會帶著貨掉進譚燕曉早就在邊境線布置好的陷阱,而滕錯要做的就是守好忠良寨以及寨子裏剩下的貨和工廠,等譚燕曉秘密行動組的人來進行控製和接手,花園至此徹毀,任務圓滿結束。

圓滿......結束。

“塵先生開了五輛車,”滕錯說,“如果按坐滿來算的話,他帶了二十個保鏢。”

蕭過記下了,說:“收到。”

滕錯低了低頭,問:“你參與行動嗎?”

蕭過其實是打了申請,強烈要求加入抓捕的,不過上麵沒批準。他剛從境外回來,任務匯報還有很多要做的。但他沒說這個,就說:“不參與,我還在池林,這次是海燕和邊防部隊全權負責。”

“他們會到忠良寨?”滕錯問:“他們接手的話,夜生呢?”

“海燕的人會逮捕他,”蕭過說,“也會......解救你的母親。”

他說得很委婉,就算是夜見曦不複從前,也是曾經給毒\\梟做過很多年事的人,該有的審判不會少。滕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輕輕地“嗯”了一聲。

彈匣就在他腿邊上,裏麵的子彈被他倒出來玩兒。他用食中兩指夾著小巧的金屬,轉了轉,拋起又接住。

“烈火,”蕭過敏銳地覺出了他情緒上的變化,低聲溫和地問:“你怎麽了?”

滕錯沉默了很久,兩個人就這麽聽著對方的呼吸。蕭過有點兒擔心,說:“小灼,和我說說話。”

“就是......太累了,”滕錯像是出神,言辭顛倒地說,“這一路。”

蕭過在那邊沉默了一小會兒,因為他抱不到滕錯,還覺得說什麽都很虛,沒有實質的用處。

“蕭哥,”滕錯大概知道他的心思,沒忍住笑了,說,“一切順利的話,我們可以趕上一起過年。”

“嗯,”蕭過胸腔震動,“一定,小灼。”

滕錯悶聲一笑,說:“明天見,蕭哥......運氣好的話。”

這幾乎算是最後一晚,在已經臨近結束的時候,期盼和緊張混合,反而讓人愈加惶恐。滕錯一直在門後坐到後半夜,那堆子彈被他裝進彈匣又推出來,先是在地上排列組合出蕭過的名字,又打亂了拚成燃燒的火焰團,末了還擺了個小圈圈,心裏知道那是火石。

他手有點笨,擺完了自己很低地笑了兩聲。

過了年關就是他在這條路上的第十一個年頭,是否真的可以就這樣結束,這之後的路要怎麽走,滕錯都不敢細想。他甚至覺得現在狀態才是最微妙的平衡,盡管很危險,但他和蕭過還在一起。十年的分割,物是人非四個字令人痛苦,在這場戰鬥結束時,如果他能活下來,那麽他就不再是遊走在人世間邊沿或者外麵的人了。

平靜安穩的生活令滕錯感到恐懼,他專注而迫切地渴望蕭過,畏懼並且厭惡任何情感上的變故。

他垂下雪白的指尖,撥亂了子彈擺出的小圈。

月光從門縫處照進來,滕錯抬手擋住眼,仰了仰頸,有點煩悶。

塵先生帶著三九奔向邊境,他給警察提供了毒\\販名單沒錯,但真正把塵忠送到警方手裏的人是夜生。這個人麾下擁有龐叔,不會不知道這行有詐,但龐叔還是去了,被留在寨子裏的夜生真的會毫無防備地等著被抓嗎?

某種震顫被越放越大,來自直覺的不安填滿了胸腔,而滕錯這十年來一直靠的就是直覺。他的行動總是大膽到瘋狂的地步,但每一次他都能全身而退。

沒理由不信任直覺,滕錯收拾好手\\槍和電話,揣起彈匣,在夜色裏出了自己的高腳屋。

滕錯沒有手電,但他就像是天生的夜行動物,憑借著月光,視力也夠用了。他從林子裏直接摸過去,等到山洞的時候已經沾了半身的泥。

白骨一樣顏色的山洞頂上垂下鍾乳石,在斜月裏發著幽藍的光。他背貼著石壁進入,瞳孔在某個瞬間被從不遠處傳來的燭光點成了金色。

原本落了鎖的門此時完全地敞開著,地下室裏沒有人。有細小的汗生出來,在冬夜濡濕了滕錯的手心。

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往前山,看到了在倉庫前值夜班的小芋頭。他問了幾句話,還是驗證了最壞的猜測。

那將近七百公斤的三九海\\洛\\因塵先生和龐叔隻帶走了一百公斤,剩下的全部被於行轉移了。但大批的保鏢被留下看守已經空了的倉庫,做出花園裏一切照舊的假相,現在留下的人裏沒人知道於行和那六百公斤三九去了哪裏。

而夜見曦也不見了。

這讓局麵再次陷入了腹背受敵的被動裏,滕錯甚至來不及去仔細調查夜生的動向。他拿過了小芋頭的手電,照向寨子大門口的山路。

那裏還留著塵先生和龐叔離開時的車輪印,路旁刻著“忠良寨”的石頭在強烈的光暈外成為一團沉糊的影。滕錯走過去,調整了一下手電的方向,注視著那裏的三個字。

“滕、滕哥?”小芋頭背著槍跑過來,說,“出什麽事了?”

滕錯轉動脖頸,麵頰蒼白得如同死人。那雙無時無刻不是媚態的眼此時竟然也沉寂了下來,但因為他的麵相實在是太陰柔,就算是在失神的時候也隻是收斂了**,看起來更加犀利。

從來沒見過滕哥這幅樣子的小芋頭有點懵了,抬起了手指,但最終還是沒敢戳滕錯的胳膊。他小聲問:“滕哥,你沒事吧?”

滕錯把臉轉了回去,垂手時按滅了手電的光。這樣他就站在昏暗裏,可以更加自如地做出決斷。

現在於行不僅被塵先生從塵良的墓那裏找了回來,還帶著那將近一噸的三九白藥消失了。夜見曦的消失也許還是夜生的手筆,但現在最要緊的是海\\洛\\因的去向,因為如果貨不在花園,就算是塵先生在邊境被捕,譚燕曉真的控製住忠良寨,也隻是抓住了一個空殼而已。滕錯幾乎可以肯定,塵先生已經覺出了風向不對,所以才讓人把貨都轉移到了另外的秘密據點。

塵先生這個人固然重要,但緝\\毒\\緝\\毒,緝的是毒而不是人,重人輕貨是不被推崇的。如果這個塵先生被捕,花園的三九就會真的消失了。就算是塵先生交代出藏匿的地點,隻要塵先生今天之前不回來,於行就會賣掉那批貨,這是任何毒\\梟都會提前做的安排。更不要提那批貨現在可能已經落在了夜生手裏,如果是那樣,那麽他需要塵先生回來對付夜生。

滕錯潛伏在花園裏十年,如果隻是為了讓塵先生伏法或者死亡,他在十年前上島的時候就可以孤注一擲。今天他和蕭過還有譚燕曉他們忙活了這麽久,不是來搞刺殺或者劫持的,而是要根除花園。塵先生是一個符號,這個人背後的毒\\品、製\\毒的人力和物力資源,以及販\\毒勢力才是花園的全部。

如果他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也是可以的。於行或者夜生短期內都入不了境,明天抓了塵先生,他就可以和蕭哥去過自己的日子了。

滕錯僵硬地抬起手臂,再次照向石頭上的忠良二字。

為什麽會成為烈火,滕錯無數次問自己。

那兩個字組成一個在執行任務時的代號,也許任何其他被賦予的意義都隻能停留於私人層麵。但滕錯轉轉反側,被心中的兩極折磨。就算他是紅色線人,也不得不麵對自己心中存在罪惡的事實,無論是基因還是環境,他都和一個真正純潔的人相差甚遠。他是罪\犯的兒子,又被更為可怕的罪\犯撫養大。

他曾不止一次地懷疑,他的靈魂已經開始甜美地腐爛,融入了花園的漆黑根係。

然而烈火灼燒,讓他帶著焚毀的力量破土而出。這個夜晚的滕錯明白了,烈火不是他與生俱來的正義,而是他在泥潭裏做出的掙紮向上的選擇。

雜念並非罪惡,每個人的心裏都會有肮髒的角落。隻是有人的越擴越大,最終占據了他們的整個心房。報仇也好,為情也罷,表象下的真實是他對於毒\\品的憎惡。那些白色粉末是罪惡之源,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和它們有接觸,南秀娟將它們吸入體內,南宏祖為了它所帶來的利益而行為癲狂,而塵先生和夜生妄圖創建罌\\粟文明。然而滕勇安和蕭過站在對麵的光明裏,甘願用生命來拚鬥出幹淨的土壤,他們才是讓滕錯念念不忘、追尋一生的人。

滕錯猛地轉過身,用手電直照著小芋頭的臉。

小芋頭被光嚇了一跳,後退一步,驚慌地說:“滕哥......”

“小芋頭。”滕錯的語調和他寒冰似的麵孔截然相反,張口時帶著蠱惑引誘的味道。他盯著小芋頭,說:“去找三十個人來,帶上重武器,有□□最好,坐上後山的那幾輛貨車,跟我走。直接跟他們說是我要的人,我是誰這寨子裏應該沒人不知道。”

“滕哥,”小芋頭看起來被嚇壞了,問,“你要幹嘛?”

“芋頭,看著我。”滕錯飛快地伸出手鉗住了小芋頭的下巴,就像那天他不讓小孩兒去看被洋芋鮮血染紅的那片土地一樣。

他盯著小芋頭,說:“照我說的做,否則我們都會完蛋。”

小芋頭徹底被震住了,又或許是這段時間他已經習慣了聽滕錯的話。他點點頭,滕錯一鬆手,他就立刻跑去集結人和車。滕錯關了手電,到後院征用了一輛花園的吉普車。

保鏢都認識他,也都知道管不了他。有人是想攔的,但滕錯一把搶過車鑰匙,說:“就是我要開的,我不怕你們告狀。”

小芋頭過了會兒就帶著人趕到了,開了兩輛運貨的卡車才坐下三十個保鏢。滕錯讓兩個司機一前一後,自己開著吉普車在中間,因為他並不知道出去的路,得跟著車。

“滕哥!”小芋頭拉住他要關車門的手,說:“我也跟你去!”

這小孩現在什麽都聽他的,那邊情況難料,帶過去的話會是個幫手。滕錯眯著眼看了小芋頭一會兒,摸了摸口袋,就剩一顆糖了。

棒棒糖,牛奶味兒的。

他把糖扔給小芋頭,說:“在寨子裏等著我。”

小芋頭被糖砸了個正著,手忙腳亂間滕錯已經關了車門。他在車裏按下車窗,問:“會跑步嗎?”

小芋頭點點頭,機械地說:“會。”

滕錯伸出手摸了摸小芋頭的腦袋,說:“去把你哥給你的錢揣身上,覺得寨子裏情況不對的話就跑,別回頭,一直跑就對了。”

然後他露了笑,關上車窗,猛地踩下油門。

吉普車在山路上開出了八十邁的速度,小芋頭還沒完全從呆滯裏緩過神來,在後麵追了好幾步。他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滕錯的笑有些不同,竟然嚐出了一點生死離別的感覺,眼睛都紅了。

車裏的滕錯連後視鏡也沒看一眼,趁著一個人的時候拿出了衛星電話。

他手有點發顫,把蕭過的電話撥出去,然後就又掛斷了。

朝陽刺出耀暉,但被濃霧托籠著,始終無法真實地觸到地麵。視野裏枯枝橫出,最後一顆晨星消失在蒼穹,滕錯已經靠著漫長的車程冷靜了下來。

他嘴唇翕動,打破寂靜,低啞地念出“烈火”兩個字。

烈火是誰,滕錯終將有答案。

那是一位找尋者,為待破曉,循光而至。尋找天空中的第一縷陽光,那是衝破禁錮的生命[1]。

作者有話要說:

[1]:《瓊·馬丁小姐的日記》[英]弗吉尼亞·伍爾芙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