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錯和龐叔一起走出小樓的時候天空已經被晚霞占據,滕錯被正在消退的日光晃得閉上了眼。他在黑暗裏嗅了嗅,鼻尖還是縈繞著很重的血腥味。

龐叔站在他身邊,麵色平靜地說:“滕錯。”

滕錯沒睜眼,活動著脖頸,快語速地說:“有事說事。”

“一個月後,我們要見到第一批的研究成果。”龐叔用平穩又陰冷的聲音重複夜生的話。

“我不是神仙,”滕錯挑眉睜眼,說,“隨便種朵花還要三個月才能開呢,何況是夜生忙活二十多年也沒種出來的花。”

“並不是讓你成功,而是讓你真正地開始動手。”龐叔用他一貫的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說,“你和你的研究現在是蕭過能保住性命的條件。”

“唔喲,”滕錯陰陽怪氣,誠實地說,“我好怕啊。”

斜陽匿於群山後,黑夜在轉小的雨水裏如期而至。

***

夜生昨晚沒有休息,這天的狀態和心情都很不好。龐叔回到實驗室的時候,他已經撐著手臂離開了輪椅,坐在地板上,靠著迷你溫室,近距離地盯著他的罌\\粟。

“含苞待放,”他揚臉對龐叔笑了笑,說,“真是充滿希望呢。”

龐叔走過來,輕輕地摸了摸他的發頂。等夜生願意從罌\\粟花上把目光移開的時候,龐叔在他身邊蹲下來,把這天傍晚發生在塵先生小樓裏的事說了。

“唔......不錯麻。”夜生細細地品味著每一句話,然後說:“那我們就言而有信,別盯著人家的弟弟了......真可惜,我好像親眼看一下塵先生失態的樣子。”

他向龐叔伸出手,龐叔起身幫他上了輪椅。龐叔隻是按例來看一眼,這會兒就得走了,夜生把他送到門邊。

龐叔轉動鑰匙,在開門前回過身,低聲說:“別擔心,外麵的事我會幫你處理好。”

夜生仰起臉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像是拿到了糖的小孩子一樣,說:“謝謝龐叔。真的,謝謝。”

龐叔沒說話,拍了拍夜生的肩,他這樣俯視過去,夜生的眼很亮。就是這些瞬間,讓龐叔恍惚又堅定,眼前的年輕人還是那個他從小照顧到大的孩子,無論心性如何,這個人總是夜生。當初那個隻到他膝蓋的小家夥衝著他張開手臂,他以取人性命為生的日子就被放在了過去,所謂父子之間的感情他沒法形容,大概就是一次次的心軟和相依為命。

“我走了,”龐叔忽然說,“小家夥。”

沉重的門被關上,夜生又坐了一會兒,才轉動輪椅。和實驗室相連的休息間裏出來了人,瘦高的男人沒有上前,遠遠地和夜生對視。

“聞教授,”夜生禮貌地說,“休息好了?”

聞越點了點頭,係好白大褂上的扣子,問:“龐叔來過了?”

“嗯,”夜生把輪椅搖回溫室邊上,說,“來看看我。”

頂燈直接照著聞越的臉,他年近四十,是很俊美的一個人,麵孔白皙,一雙眼弧度很挑,但不知道為什麽總給人處於弱勢的感覺。夜生繼承了他的雙眼,隻不過比他更為陰陰惻,那陰惻裏還藏著計謀,是聞越並不擁有的強悍。

“你昨天,”聞越看著夜生的側臉,“去看她了?”

“是啊。”夜生在輪椅上向後靠,看上去很舒服。他對聞越緩慢地微笑,問:“這麽多年了,你還是叫不出她的名字嗎?”

聞越說:“我隻是——”

“你在害怕,”夜生打斷他,毫不客氣地說,“你害怕‘夜見曦’這三個字,也害怕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

他今晚似乎心情格外差,帶著無盡的冷鬱凝視著聞越,繼續說:“也許你更希望媽媽死去,這樣你就不用一直被提醒著記住你的懦弱和可恨。但這不可能,聞教授,隻要我活著,媽媽就活著。”

“你......”聞越幾乎要後退一步,“夜生,你不明白......”

“隨你怎麽說,”夜生緩緩地向聞越靠近,說,“你不配做她的愛人,也不配做任何人的父親。為了心中所愛拚死一搏的事不可能在你身上出現,聞教授,那是我很久以前就放棄了的希望。”

“不,”聞越苦澀地說,“別,夜生,別這樣說。”

夜生繼續轉動輪椅,仰頸說:“看啊,你現在的樣子。”他停在聞越跟前,忍不住笑出了聲,“其實你原本有機會的,但你一次又一次地放棄了。媽媽曾經懇求過你,我也是,帶她走,帶我們走,站起來反抗,哪怕死亡是既定的結局。但你選擇向塵先生俯首稱臣,塵先生是始作俑者,然後由你推波助瀾,就是因為你們,我和媽媽才會被困在這裏。”

“我......”聞越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話,他看起來遲鈍而疲累,但他是個天才,從前也有過單純勇敢而且意氣風發的日子。但就像夜生說的,他太懦弱了,一把槍放在他麵前,他就軟了腿腳,也軟了心智。

“總有一天,我會帶媽媽離開,”夜生堅定地說,“我會懲罰所有人,包括你。你等著吧,聞教授。”

“夜生,”聞越睜大了眼,“你要幹什麽?塵先生會知道的。你是不是已經做了什麽?”

“不告訴你。”夜生聳聳肩,對自己生物學上的父親惡劣地說:“叫一聲龐叔,但那才是我認定的父親,你沒有機會了。”

仇恨彌漫稠濃,讓人呼吸不暢。夜生轉過身,聞越站在他身後,兩個人都在這場注定不會有贏家的戰爭裏痛不欲生。

***

塵良在兩天後被下葬,就埋在矮山的山頂,塵先生和幾個親信前往吊唁。寨子裏的其他人看似沒受影響,但洋芋的下場還被扔在院子裏,路過的人都能看到。浸透了人血的堆肉被雨水泡爛了,被蠅蟲圍繞叮啄,在陣陣惡臭裏露出下麵的白骨。

兒子們的意外讓塵先生深受打擊,一連臥床十幾天,沒生病,就是看著比以前蒼老。這期間滕錯一直陪在塵先生身邊,他手裏並沒有實權,但塵先生對他很不一般。在這種重大變故的時刻,他似乎和遭遇了打擊的塵先生變得更加親近。

小樓的二層依然燃著淡香,塵先生已經睡下了,兩名專門來照顧的醫護人員做事走路都非常輕。滕錯沒久留,雨早在兩天前就停了,洋芋的屍身已經被保鏢收拾幹淨了,但那一片泥土還是帶著一點深紅。

他在黃昏陰沉的光裏跺了跺腳,好在口袋裏還有糖。其實他有點煩躁,因為他已經將近半個月沒有和蕭過聯係了,益嵬鎮和塵忠那邊的事他都不了解,他最近在忠良寨裏聽到了一些風聲,得抓緊時間告訴蕭過。

他要離開的時候看見了小芋頭,還跟以前一樣,背著步\\槍,人不知道為什麽憔悴了不少。小芋頭看見他了,叫了聲“滕哥”,眼睛還盯著院子裏的那灘一時半會兒估計都消不掉了的血跡。

小孩兒就算是憔悴臉上也帶著嬰兒肥,滕錯又扔了顆糖給他。小芋頭接住了,捏著包裝的邊沿,很悶地說謝謝。

滕錯要走,和小芋頭擦臂而過的時候說:“別看了。”

小芋頭的眼從先前洋芋躺過的地方挪開了,看向滕錯。那人站在窄道上吃棒棒糖,單手的姿勢不太著調,叼著糖的樣子像叼煙。但側臉看著很享受,微微仰起頸的時候露出線條,流暢滑白得令人驚歎。

“小孩子家,找點兒好的盯,”滕錯抬手取下紮頭發的皮筋,對著遠處疊茂的山峰抬了抬下巴,說,“往遠看,看風景。”

糖塊兒在糖紙底下,被小芋頭的指尖按久了,有點軟化的趨勢。小芋頭開始拆,低著頭沉默了半晌,忽然問:“是塵先生殺了他嗎?”

滕錯揉著被揪得有點發疼的後腦,說:“嗯。”

“為,”小芋頭結巴了一下,小聲說,“為什麽呀?”

“為了,”滕錯斜睨他一眼,說,“他的兒子們。”

小芋頭吃到了糖,問:“以後我也會這樣死嗎?”

“怎麽?”滕錯仰頭活動著脖頸,稍微靠近他,問:“怕死啊?”

小芋頭看看院子裏,又看向滕錯。小孩兒表情像是要哭出來,最終點了點頭,說:“嗯。”

“沒事,”滕錯笑了,說,“我也怕。”

然後他按著小芋頭的腦袋把人轉過來,說:“還看?”

小芋頭局促地說:“不看了。”

有巡邏的保鏢從他們身邊過去,小芋頭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下巴都快杵到胸口了。滕錯覺得他沒勁,剛想走,就聽見他說:“他沒有背叛塵先生。”

滕錯拎起他後領子,湊近了低聲問:“你和洋芋很熟?”

這兩個人的名字就貼得挺近,隻是滕錯之前沒多想。果然,小芋頭點了點頭,說:“他是我認來的哥......從我進花園起就一直帶著我的。”

滕錯鬆開了手,小芋頭就又轉臉去看被塊被洋芋染紅的土地。

晚風的溫度也變得很低,滕錯拍了拍他的肩,小芋頭就張開嘴哭了。糖卡在兩排小白牙中間,舌尖抵到了,甜得發齁。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