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先生的眼像是泡了冷雨,他抬眼看著龐叔,再次問:“誰?”

雨滴沿著竹搭的頂棚滴下來,每一下的聲音滕錯都聽見了。紛雜的背後鋪開陰沉的天空,冬雨裏的每件事和每個人都森寒可怖。

龐叔張開要回答,一切仿佛都放慢了,僅僅幾秒的時間,滕錯的腦子裏已經排過很多種可能。

逾方市裏有夜生的人,雖然滕錯和蕭過已經讓譚燕曉去安排人繼續酒保蕭過在城市的生活軌跡,警方的部署和實操也都需要時間。假設夜生的人在過去的十幾個小時裏就已經把蕭過的身份以及地理位置調查清楚了的話,他確實有可能動拿掉滕錯的心思。塵先生不可能放過他,滕錯要麽能詭辯過去,要麽就隻有殺出去這一條路。

槍用不了,口袋裏的竹片可以讓他從二樓脫身。但下去之後是幾十個持槍的保鏢。他需要搶一把槍,還需要一輛車。又或者他可以直接劫持住塵先生,拿夜生和夜見曦的事出來談判。

龐叔微微下腰,對塵先生說:“是於行手底下的人。”

***

於行被從禁閉室帶出來,還有他的一名心腹,叫洋芋,很年輕,也就二十歲上下。於行在被關禁閉的時間裏他和這件事波及的人一起在後山被吊了兩天,沒死,這會兒手腕上都是淤紫。兩個人跪在塵良所躺的窄床前麵,塵先生依然端坐在竹棚微雨裏,滕錯和龐叔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邊。

塵先生沒說帶他們來是為了什麽事,也沒說為什麽洋芋也得到。但於行知道會要算賬,他在看見塵良屍體的時候心就涼了半截,知道這次塵先生必定會重罰自己,於是先彎腰下去,砰砰砰地給塵良磕了三個響頭。洋芋轉臉看著他,沒有動。

兩個人做這些的時候塵先生就那麽看著,等於行磕完了頭,才低緩地說:“於行,過來。”

於行轉過身,也沒起身,膝行到塵先生跟前。這次塵先生回來得很快,他其實隻在禁閉室裏待了兩天,就是餓了餓,除了黑眼圈很重以外人看著和之前沒什麽區別。

“塵先生。”他揚臉看著塵先生,也看見了一旁的滕錯。滕錯占據高位,對於行扯著一邊的嘴角笑了一下,對他的狼狽和卑微嘲諷至極。但於行顧不上這些,他對塵先生說:“您回來了。”

塵先生用毫無色彩的眼看著他,說:“小良死了。”

於行肩膀一抖,又把頭磕下去,撞到地板的時候咚的一聲。他沒起來,也很機智地沒有吭聲。

“我們在益嵬鎮上的醫院裏,”塵先生繼續說,“還遇到了土邦的襲擊。”

低啞的聲音如同蛇尾摩擦,於行的額角已經滲出了汗。但他反應很迅速,把兩件事聯係到一起,說:“塵先生,我們得給良哥報仇!”

可塵先生並不吃他這一套,平靜地說:“小良是被□□害死的。”然後他冷笑一聲,“小良是我兒子,是小忠的弟弟,我怎麽不記得他是誰的哥。”

“對不起,”於行顫聲說,“塵先生,是我說錯了!”

塵先生說:“看著我回話。”

於行立刻直起了身體,撐著力氣接住塵先生冷利的目光。雨從塵先生背後飄灑進竹棚,老人盤腿坐在半世細雨中,原本像是和藹的仙,又被陰沉的神情和身上的鮮血拉過人間,成為來自地獄的魔。

於行渾身戰栗,又說了一遍:“塵先生,我錯了!”

塵先生並不回答他,說:“我們到益嵬的醫院,沒有幾個小時,土邦就帶著人攻進了醫院。”他半眯起狹長的眼,問於行:“這件事你怎麽看?”

“這......”於行是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後說:“這是有人給土邦通風報信了!”

“說得不錯,”塵先生忽然目露凶光,微微前傾身體,對於行說,“而且就是你的人。”

這話讓於行大驚失色,本能地看向身後的洋芋。洋芋這時候有是對著塵先生跪著的,正麵無表情地盯著棚外的雨。

“是你?”於行感到有些難以置信。

洋芋還是不說話,這個反應落在在場的人眼裏就是默認。於行破口大罵,說:“洋芋我\操\你全家!你他娘的敢和土邦串通一氣?”

洋芋笑了,說:“我沒家。”

他長得黑瘦,個子不高,扁平的麵部更像是本地人。他也是從小就進入忠良寨的,格鬥和槍法都非常好,在安保人員裏的地位不低,一直都是於行的副手。

此時他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望著於行,然後點了點頭。

雨還在下,滕錯雙手插在兜裏,緊握的指間有冷汗。龐叔就站在他的餘光裏,像尊冰雕,一動不動。

塵先生撐著手杖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向洋芋。他讓洋芋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都說一遍,洋芋照做了。

“我撤了安保的人,故意讓塵忠和塵良進到工廠,”他用僵硬的聲音說,“就是為了讓你陪著他們下到益嵬。我在頭天晚上就已經通知了土爺,他們早就守株待兔。”

塵先生停在他麵前,問:“你是什麽時候和土爺聯係上的?”

“兩個月前,”洋芋回答,“寨子裏的廚師下山買菜,我去護送,在鎮上見到了土爺的人,帶了部手機回來。”

塵先生稍微回身,從龐叔接過那部手機扔到洋芋麵前,說:“打開。”

洋芋撿起手機,翻開蓋子,熟練地開啟了屏幕。

“打電話,”塵先生說,“給你的聯係人。”

這個指令讓滕錯不得不緊張,他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但洋芋已經撥了一個號碼出去,他按下擴音鍵,過了沒一會兒,那邊就有人接起來了。

“喂,洋芋蛋啊!”說話的男聲滕錯以前並沒有聽過,他說:“找我幹嘛?”

洋芋舉著電話,抬著眼看著塵先生。他問:“問問你,益嵬鎮上的事兒辦得怎麽樣了。”

“媽\逼\的,我還沒找你,你還有臉問我!”那邊的男人勃然大怒,“你消息給的確實挺準,但我們土爺為了這事兒受傷了知道嗎!操\了,我告訴你,那個塵先生,把我們土爺的腿給打了!現在人還在**躺著呢!子\彈取出來流了好幾盆的血!這賬怎麽算?你他媽還敢——”

那邊還在罵,洋芋已經掛斷了電話。似乎是短時間內挨了兩次罵所以心情不太好,他揚起下巴看向塵先生的眼光甚至帶著挑釁的意思。

塵先生不為所動,從上方注視著他,問:“是土邦讓你從小忠和小良身上下手的?”

洋芋沉默了一秒,然後說:“是的,土爺就是想讓你絕後。”

“想讓我絕後的人很多,”塵先生用指尖描過那隻銀蜘蛛,慢條斯理地問,“在忠良寨裏呢?”

洋芋搖搖頭,說:“沒有。”

“你是一定會死的,省省力氣,也許還可以免去被折磨的痛苦。”塵先生盯著他,問:“在場的人裏,有和土爺那些外人一條心的嗎?”

洋芋還是搖頭,說:“沒有。”

滕錯忽然明白了,這事兒並非衝著他來的,而是於行。洋芋是於行的心腹,和龐叔以及滕錯交集都很少,滕錯在今天之前甚至並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剛才洋芋交代的那些大部分都是真的,從和土爺取得聯係的時間的方式,到故意讓塵忠和塵良中毒的目的,都和事實相符,不同的是,那部電話是夜生給滕錯的,而洋芋真正的上級是夜生。

這次的事總要有人負責,而洋芋就是替死鬼,為夜生頂了老貓的名,盡管他隻是一隻任人擺布的鼠。但他的價值不止於此,他越是說寨子裏沒有人與他合謀,塵先生就越是不相信,首當其衝被拖下水的就是於行。

於行是效忠塵先生的人,如果丟了權,隻有可能是龐叔替上,那就是夜生勢力的擴大。當然,這件事也能給滕錯敲響警鍾,對夜生來說是一舉三得。

果然,塵先生回身,很直接地問於行:“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於行當然堅決否認,震驚地說:“塵先生,我不知道!”

塵先生審視了他一會兒,稍微推開一步,說:“但你仍然是他的直接上司,懲罰的第一刀,你來下吧。”

於行知道自己被懷疑了,急於證明自己,於是眼冒精光,二話不說地朝洋芋撲了過去。然而塵先生伸出手杖,攔住了他,低頭問洋芋:“還有什麽最後想說的嗎?”

洋芋的目光從塵先生那裏轉向於行,又轉回去,說:“土爺答應給我一筆錢,可惜了,還沒拿到手。嘶......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兌現了。”

這話聽著別捏,塵先生的聲音從他頭頂籠下來:“如果他不兌現呢?”

“那我......啊,哈哈哈,好像我也不能怎麽樣。”洋芋在麵對死亡這件事的時候似乎非常坦然,自嘲地笑了笑,說:“那就過個嘴癮吧,如果他不兌現,我做鬼也會去找他的。”

他不再說話,塵先生瞥了於行一眼,於行立刻就伸出了手。他用他那隻機械手扼住了洋芋的脖子,快速地收緊。

他站著身,把洋芋從地板上直接拎了起來。機械的手指並不會因為人體血肉或者骨骼而停下動作,擠壓時發出了恐怖的噗呲聲。但於行絲毫沒有停下的意義,洋芋像是隻青蛙一樣在半空中腿腳亂蹬,然後逐漸轉為抽搐,於行對他破口大罵,醜陋的臉十分扭曲,在洋芋的雙眼和鼻孔開始流血的時候大笑起來。

毫無疑問,那隻機械手可以輕而易舉地扭斷洋芋的脖子。塵先生看了一會兒,說:“好了。”

於行聽到命令,又掐了幾秒,就鬆開了手。洋芋被扔到地上,猛地蜷起身體試圖呼吸,但鮮血和嘔吐物一起從他口鼻裏噴出來,沾到了塵先生幹淨的皮鞋。

“老貓而已,沒有九條命,”塵先生彎下腰,把臉湊近洋芋,說,“小良還沒走遠,我送你去找他。”

然後他退後一步,換了個姿勢,牢牢地握住了手杖末端的蜘蛛,輕輕地擰動了一下。寒光閃耀,長久地隱藏在手杖裏的尖刀終於再次問世。

塵先生扔開手杖長端,像是扔開刀鞘,他握著刀,那隻銀蜘蛛匍匐在刀柄盡頭,跟著他靠近了洋芋。這個動作他做起來極其不協調,因為他的上半身極其優雅,從雪白的襯衫到白而長的手指,連早前沾上的鮮血也像是綴飾。然而他是跛著腳在移動,不穩的起伏就像是旁觀者不由自主加速而且紊亂的心跳。

原本仿佛禪屋的靜雅之處就這樣在這個陰雨連綿的黃昏被完全地劃破了,和洋芋一樣,變得血肉模糊。風仿佛送來了旋律,塵先生原本整齊固定的銀灰色發胡亂地垂下來,他舉起刀,再毫不猶豫地落下去,一次又一次。人血迸濺出來的聲音混合著洋芋的慘叫,加上雨點劈砸,成為瘋狂的節奏。這樣的節奏激起了於行的嗜血和暴力,他也叫起來,為塵先生叫好,又模仿起洋芋的叫聲,還在原地手舞足蹈。

血從縱橫的肌肉和被割開的脂肪裏流出來,匯聚成泊,汩汩地在地板上蔓延,來到了滕錯的腳邊。風托著滕錯的發,讓他仿佛也迷失在眼前這銷虐的場景裏。他上前一步,踩著鮮血,目不轉睛地看著洋芋從一個人變成一堆無法辨認出形狀爛肉。

那人被切開的肢體被隨意地疊放,甚至連皮膚組織也不加了。白花花的骨頭露出來,泡了血,被塵先生撿了起來,亂糟糟的筋肉掉了下去。

塵先生渾身都是鮮血,西裝馬甲和襯衫上被染得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房間裏全是血肉的銅腥味道,他出了汗,發貼在削瘦的頰邊。

姿態類似勝利者的老一手握著以銀色蜘蛛為手柄的特製尖刀,一手拎起了洋芋被剔光了肉的頭顱骨架。他舉起手臂,用陰冷又滿意的眼神端詳著手裏的頭骨,整個人看上去像是中世紀王國頂端以飲人血為樂的某氏貴族。

他從洋芋,或者說,僅剩的洋芋身邊退開,旁邊的於行已經收了聲,隻是用一種興奮的眼光看著他。他抬起沾滿血的手,拍了拍於行的臉龐。

“小良是要葬在這座山上的,”塵先生目光裏還帶著未褪的瘋狂,微微帶著喘息,對於行說,“你跟著去,為他守一個月吧,寨子裏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

這就是收回了於行安保隊長的職務,塵良的命就擺在那兒,比起洋芋,於行還能活著已經是塵先生心慈手軟。他不敢忤逆,向塵先生保證會一心一意地守墓。

塵先生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後把洋芋的頭骨遞給了於行。

“洗幹淨,”他翻轉過血淋淋的手掌,說,“到時候放在小良的墓前。”

於行接過頭骨的手有點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他覺得那是一種榮譽。半小時前還和他說話的人這會兒隻剩下了骨頭,血就沾在他臉上,他也不在意,陪笑的時候露出煙黃的牙齒,看起來開心極了。

有人來押送於行離開,他走的時候還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塊頭骨。龐叔從竹棚看出去,確認於行已經出了院子,回身對塵先生點了點頭。

塵先生彎腰撿起了手杖,收刀入鞘。他背對著滕錯和龐叔,說:“把這兒清理幹淨,屍體抬出去......就放我的院子裏吧,讓寨子裏的人都來看看......下葬的日子要定下來......你們都出去吧。”

他聲音暗啞,走向塵良屍體的腳步很不穩,上半身僵直,終於露出了兒子死後的失魂落魄。夕陽的光灑進來,溫度觸在他的後背。

塵先生的神情和目光一樣空虛,半跪在塵良身邊,很久都沒有起身。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