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生就是以小芋頭為威脅,才讓洋芋在塵氏兄弟的事上頂了罪,順帶著拉下了於行。隻不過這事兒小芋頭不知道,洋芋也不想讓這個撿來的弟弟知道,夜生答應給錢,這個錢當然將來給小芋頭花的。

但小芋頭不傻,他極力壓著哽咽,說:“我哥被殺的前兩天,給了我錢......好多......好幾捆。”

滕錯伸手鉗住他下巴,不讓他看那塊被洋芋的血浸得變了色的空地,說:“你哥哪兒來的錢。”

有的話不能由他說出來,而是得讓這小孩兒自己想明白。滕錯要做的就是誘導,他很拿手。

“不知道,”小芋頭看向滕錯,眼鼻都通紅,說,“但他知道他要死了,錢都是給我賺的。我當時沒明白......我現在明白了!”

“你哥怕你養活不了自己,”滕錯說,“給你的你就拿好了。”

“滕哥......”小芋頭不知道什麽時候攥住了滕錯的衣袖,說:“我......”

周圍有別的保鏢走在院門口的山道上,要經過他們,小芋頭就收了聲。滕錯低頭看他,任由他攥著自己的衣服,轉身往實驗室走,說:“過來。”

兩個人到滕錯的實驗室去,別的保鏢以為滕錯又要在實驗室通宵,就把晚飯送來了。滕錯按開大燈,回頭對小芋頭說:“槍放下。”

小芋頭落後一步,手裏攥了一路的衣袖就沒了。他把槍豎著架在門邊,局促得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其實至今都沒有開過槍,因為他並不是在花園裏長大的。他出生在益嵬附近的山裏,父母都是茶農,兩年前的時候死了,死在武裝叛亂的戰爭裏。那個時候塵先生已經完全把工廠以及庫存都轉移到了境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當地招兵買馬,以擴充實力,和警方以及土爺對抗。

小芋頭和村裏的一批小孩就是那個時候被帶走的,進花園的時候不到十二歲。

其實六歲以上的於行都不願意要,年紀大的就直接從山上推下去,人和牲口在於行眼裏沒什麽區別。但那天被派來檢查的人是洋芋,仔細地看了小芋頭幾眼,沒動他。

洋芋負責教這群新來的小子格鬥打槍,小芋頭剛開始傻乎乎的一個,總跟著人屁股後頭跑。洋芋是從小就進來的,性子冷又硬,但不是鐵石心腸,時間久了就把小芋頭當弟弟。兩個沒爹媽的孩子,依偎取暖聊以慰藉。

晚上兩個人一起巡邏,看院的時候洋芋會給小芋頭帶一個烤土豆,抱著槍坐在屋簷下吃。他們最後一次這樣是半個月前,月亮白亮,被雨水隔絕在天空上。

洋芋給小芋頭把土豆掰開,他的虎口是裂的,中央橫斷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疤。

是洋芋小的時候,於行心情不好,隨意教訓下屬,拿刀劃的。

“哥,”小芋頭每次見到了都要問一次,“疼不?”

洋芋張開手掌又蜷起來,說:“早不疼了。”

小芋頭習慣性地把土豆吃半個,剩下一半給洋芋。洋芋接過來,問:“不吃了?”

小芋頭搖搖頭,湊過去神神秘秘地說:“哥你快吃,吃完了我給你個東西。”

洋芋側臉看這小鬼頭,笑著說:“成。”他餓了,往嘴裏塞土豆,說:“正好哥也有東西要給你。”

“我先來。”小芋頭等他吃完了,就抓著他的手腕往他掌心放了個東西。

圓滾滾的東西在掌心轉了個圈,洋芋按亮手電,仔細地看了半天。他和小芋頭認識的字都不多,隻能在包裝上讀出個“牛”字。

“啥東西?”洋芋往好了猜,“牛肉幹?”

“不是,”小芋頭伸手過去,熟練地給他拆了紙,說,“快,哥,嚐嚐!”

舌尖上驀然蔓延開過往從沒嚐過的味道,洋芋神情有點呆滯。他已經知道了,低聲問:“糖?”

“對啊!”小芋頭彎了眼睛,“好吃吧哥!”

洋芋含著,慢慢地說:“好吃。”

“是牛奶!牛奶味兒的糖,滕哥給我的。”小芋頭很興奮,說:“哥你沒喝過真正的牛奶吧?我也沒喝過。滕哥說真正的牛奶沒這個甜,還有點腥,但喝了就能長高。他們那邊很多小孩都喝牛奶,還有各種口味的牛奶。”

“牛奶不是口味嗎?”洋芋沒轉過來這個彎,“糖的口味?你剛說的。”

“不是,滕哥說牛奶也有口味,”小芋頭每個字都記得很清楚,“不是擠出來就喝的。”

洋芋問:“滕錯總給你糖?”

小芋頭嗯啊地說,“滕哥對我很好的!”

洋芋終於點了點頭,說:“那你就多跟著他。”他使勁地品嚐著糖的滋味,又問:“這個......就給我了?你不吃?”

“不吃,”小芋頭有點不好意思,“滕哥這次給了我兩塊兒,我那塊,嘿嘿,已經被我給吃了。”

“嗯,”洋芋抬手就要把糖拿出來,“那這個也給你。”

“別啊哥,這個就是給你的!”小芋頭伸出按住人,他不是嫌棄,在他們的世界沒有幹不幹淨誰的口水這一說,他就是單純想讓他哥吃糖。他問:“哥,你要給我啥?”

洋芋給了他錢,撞在一個黑色的小袋子裏,有好幾捆那麽多。小芋頭忍不住“哇”了一聲,不明白他哥給他錢幹嘛,但洋芋說讓他收好。

“小芋頭,”洋芋問他,“你想出去不?”

“出去,”小芋頭轉臉看他,露出了輕微的不解,“出去幹啥呀?”

“過自由自在的日子,”洋芋說,“不用再被花園管著,不用再挨欺負,到大城市裏去,那裏......”

他想了挺久的,最後愧疚地笑了一聲,說:“滕哥應該知道那裏什麽樣,你以後問問他。”

“那你呢,哥?”小芋頭抱著錢袋,問:“你去不去?”

洋芋沉默了一下,說:“我聽你的,”他揉了把弟弟的發頂,“你就說你想不想去。”

小芋頭說:“想啊。”

洋芋說:“那就去。”

黑暗在兩個人麵無邊無盡地鋪延,午夜的雨變得又冷又細。遠處的山巒昏聵層疊,在濕寒的冬日像極了將人緊困的屏障。命運在如此的龐大前如同螻蟻,洋芋笑了笑,知道自己本來就是。

“時間差不多了,”他對小芋頭說,“你自己走下去,我去那邊查一圈。”

“好。”小芋頭向來很聽他的話,從來不會懷疑,站起來之後還緊緊地抱著那袋錢。他冒著雨走出幾步,又回過身來,說:“哥我走啦!”

洋芋沒有說話,衝他揚了揚下巴。小芋頭的身影很快地模糊在夜雨中,洋芋也走進雨裏,把嘴裏化到最後牛奶硬糖咽了下去。

臨走前吃著了糖,他也不虧。

風散開了雨,天空出現晚晴,地麵幹涸,連血腥都聞不見了。小芋頭看向坐在桌邊的滕錯,忍不住想哭。

“過來,”滕錯用指尖扣響桌麵,說,“吃飯。”

就一副碗筷,他給了小芋頭,自己還叼著棒棒糖。他摸了一顆推過去,說:“牛奶味兒的。”

小芋頭伸手抓住了,眼淚就掉進了碗裏。

他沒抬頭,說:“我哥沒有背叛塵先生。”

滕錯捏著糖,沒說話。

“是塵先生把我哥......殺了,”小芋頭努力地把混著淚的飯往嘴裏扒,問,“是不是?”

滕錯翹起腿,還是沒回答。他把解讀這種沉默的權利和方式都交給小芋頭來決定,對事件對走向很有自信。

“滕哥,”小芋頭說,“我想出去。”

糖被滕錯咬碎在嘴裏,他“嗯”了一聲。

吃完飯走的時候小芋頭眼還是紅的,但在夜裏不怎麽能看出來。他抓著槍的背帶,仰頭看著月亮,從眼角處又滑落了淚。

滕錯手裏拿著剛才的糖紙,疊了隻小魚,連著一把各種新奇口味的糖一起,都遞到了小芋頭手裏。小芋頭很小心地捧著它們,淚流了滿臉。

“我......”他哭累了,最終小聲說:“我要我哥。”

***

夜深人靜的時候滕錯窩在高腳屋裏給蕭過打電話,照例坐在地板上,靠在門邊。蕭過那邊立刻就接了起來,似乎就守在旁邊等著。

報過約定的數字就得談正事兒,偏偏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就這麽聽著彼此的呼吸。這一幕不該出現在潛伏工作者身上,倒像是異地而居的情侶。

然而滕錯毫不在意,他就是想。月光從竹板縫隙處進來,泄在他白澤滑膩的肌膚上,順著誘人的曲線滑落下。

他氣息起伏,輕輕地叫了聲“火石”。

他是渾然天成,就算不是現在,嗓音壓低了也顯得媚。蕭過站在邊防部隊大樓的外麵,沒開擴音,後背就站著譚燕曉和戴盛民,倒不是刻意來監督他的,但距離不遠。

但蕭過無所謂這些,他一顆心都被滕錯勾住了,說:“烈火。”

“嗯,”滕錯快語速地說,“不要這個,蕭哥。”

“你......”蕭過沒想上來就是這個,但他覺出了什麽,眉頭皺起來,很快地眨了眨眼。他靠近電話的耳廓很熱,低聲問:“小灼,你在哪兒?”

“屋子裏,”滕錯喘了聲,抱怨混著撒嬌,又夾著傳遞消息,說,“塵良死了,寨子裏亂死了,都......死氣沉沉的......蕭哥......夜生拿,拿你,威脅我......嚇了我一跳......”

他不得不停下話,手上調整,然後說:“我不開心。”

蕭過不知道該怎麽接,下意識地說:“嗯?”

這一聲帶點兒啞,從胸腔裏發出來,貼在滕錯耳邊,讓他仿佛能感受到高大健壯的男人說話時胸腔的震動。他一不留神就回到了他們在益嵬鎮上的那三天,蕭過和他胸膛緊貼,連呼吸都是一起的。

滕錯艱難發聲,說:“嗯。”

電話成為傳遞思念和欲\\望的唯一媒介,蕭過拿著它的手都收緊了。滕錯的呼吸聲仿若可以傳遞實質,蕭過不光從耳邊開始紅了臉和脖頸,後背上甚至在冬日的戶外冒出了汗。

麵前還有邊防部隊的將士走過去,背後就是領導,但這些來往的都是外人,隻有電話那邊的小灼正毫無保留。蕭過腦海裏控製不住地有了畫麵,曾經的潮濕滾燙都被重現了。小灼不是會,他的存在就是一種致命的吸引。

蕭過忽然說:“小灼。”

低沉的嗓音深情地喊人,這就是火上澆油。滕錯指間有速度,胸前不斷起伏,受不了地閉上眼,說:“別......蕭過,別......叫我。”

“嗯?”蕭過濕重的聲音卻微微上揚,“小灼?”

這像詢問又像挑釁,滕錯可憐地發聲,濡濕了亮白的月色。他背靠著牆,向後仰起頸,氣息落至平穩,他卻沒有滿足。

“蕭哥,”他半啞地說,“我想你。”

蕭過說:“我也想你。”

他這會兒回神倒是比滕錯慢,挨著電話的那半邊身體怎麽也是酥麻的。他回頭看了眼譚燕曉,譚局打手勢讓他一會兒匯報。

“小......烈火,”他拿出蕭副隊的威嚴,對滕錯嚴肅地說,“我要批評你。”

可惜他的威嚴在滕錯那裏沒用,滕錯笑出聲,說:“嗯,小烈火,大火石。”

蕭過咳了聲,滕錯就乖巧地矮了氣勢,小聲說:“可是我是真的很不開心。”

沉默過後,蕭過說:“小灼,和我說話。”

滕錯那邊兒擦幹淨整理完畢,微微紅潤起來的麵色在夜色裏搶眼極了,可惜他蕭哥看不到。他在歡快後依舊警惕地盯著碗麵,把寨子裏的情況說了。

“有傳言,我聽那幾個科學家,還有龐叔手底下的人都在說,”他說,“塵先生又要轉移了。”

蕭過這次是真的皺了眉,說:“什麽?”

“他要把一噸貨賣了變現,”滕錯說,“然後離開忠良寨。”

蕭過問:“賣給誰?”

“目前還不知道,”滕錯說,“不過附近能吞下上百公斤貨的人都在境內,多數都和藍蝶做過生意。塵先生死了兒子,很有打草驚蛇的覺悟,不過也好,於行被解決掉了,但夜生找了個替罪羊。龐叔現在是塵先生身邊頭號人物,兼職大內總管、禦前侍衛頭子和前朝宰相。”

他眯起眼,說:“真讓人生氣。”他“嘶”了聲,“和花園交易的人大多還在境內,我的判斷是,塵先生會和熟人做生意。所以從藍蝶那邊下手比較合適,她手裏有花園生意上的資源......藍蝶呢?”

蕭過麵色不好看,說:“藍蝶死了。塵忠也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