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鋪占天空,風把雨推進大傘和屋簷下麵,蕭過和滕錯在相隔千裏的位置分別挨著細密的水。滕錯在說話的時候也能聽見那邊的雨聲,還有蕭過的呼吸聲,很沉重,還有點急促,他陷在裏麵,就仿佛還在蕭哥的身邊。

他說完了,沒舉著電話的那隻手鬆開了尖利的竹片,從口袋裏拿了出來。他聞到了很輕的味道,把手拿上來,伸出舌尖舔了舔掌心的血珠。

他剛剛冒雨回到自己的屋子,渾身都濕透了。烏黑的長發貼於麵頰,衣服緊裹在身上,被束縛的感覺就和他現在在花園裏的境地一模一樣。

雨在麵前綴成半透明的簾,滕錯就坐在高腳屋的邊沿,撐著手臂,小腿晃不停。他就這樣在室外聯係蕭過,像是根本不在乎會不會被發現。

“蕭哥,”他甚至放棄了代號,說,“我的基因好髒啊。”

蕭過撐著傘站在路邊,說:“不髒。”

“見到了才知道,”滕錯對蕭過說,“我真的很像她。”

蕭過當然沒有見過夜見曦,他隻是通過滕錯的描述而有了一個虛構而且模糊的畫麵。但他可以想象那種詭秘而美麗的場景,半埋在山洞裏的地下室,淺紅色的長裙,頹靡消瘦的女人,有一種和滕錯很像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該說安慰的話,無論是站在愛人還是接線人的角度,於私於公,他都希望滕錯能夠不受這件事的影響。小灼現在心情好不了,蕭過還擔心心理障礙的事。

但他真的說不出那些十分哄人的話,讓這個男人動嘴太難了。如果兩個人現在在一塊兒的,蕭過一定是緊緊抱著滕錯的,他覺得那樣才是最實在最有用的。

滕錯把手掌折起又伸開,不斷地刺激著掌心的傷口發出陣痛。他聽著了一會兒蕭過的呼吸,小聲說:“蕭哥。”

“我在。”蕭過立刻回答,他聲音有點沉,因為不好意思。他也放棄了代號,說:“我想抱你,小灼。”

滕錯沉默了很久,然後說:“我也想。”他無聲地笑,然後說:“我曾經以為我被塵先生選中帶進了花園,其實我就生在花園裏。或者我該留在這裏......”

“不要,”蕭過稍微太高了一點聲音,說,“小灼,別留在那裏。”

“小灼,”蕭過受不了這時候的沉默,說,“回來。”

沉悶的嗓音通過電話貼在耳邊,仿佛攜傳實質,滕錯幾乎能感到熱氣撲打過來。他不動聲色地喘了口氣,覺得肩頭有點麻。

蕭過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又叫了他幾聲,到最後聲音都帶上了顫。

滕錯慢慢曲起手指,用指甲戳進掌心翻出來的肉裏,閉眼感覺到了疼。

“蕭過,”他說,“是你叫我回去的。”

這不是滕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蕭過握著傘柄的手上爆出了青筋,他說:“是我。”

那邊立刻有了回應,滕錯的嗓音撼人心魂的動聽,對他說:“那就接穩了。”

蕭過勾了勾唇角,沒出聲地鬆了口氣,立刻“嗯”了一聲。

“蕭哥......”滕錯低下頭,在長發籠垂的陰影裏說,“你不許嫌棄我。”

蕭過重了語氣,說:“我不會。”

滕錯抬起頭的時候眼是紅的,他伸手向雨簾,借著雨衝了衝手心的血。

“你,”滕錯看著雨點在手上濺出很小的晶亮弧度,顫聲說,“你別讓我留在這裏。我想回去。”

他反複無常,在確認蕭過的心意之後才敢提要求。因為他不是花中藤,而且是園中花,塵先生的網始終罩在頭頂,這樣的命運已經是一種懲罰。

蕭過呼吸沉重,他說:“我去接你。”

雨夜似乎沒有盡頭,滕錯濕著手掌站起身,轉身回到了屋裏。黑暗立刻撲麵而來,他反而覺得很安全。

“你要這件事告訴海燕,”滕錯背靠著門坐在地上,把手\\槍的彈夾從口袋裏掏出來,倒出子彈,說,“忠良寨裏神佛齊聚,再加上一個不人不鬼的我。她需要快點做決策,我已經要開始研究銀色罌\\粟了。”

蕭過把和譚燕曉之前的對話告訴他,滕錯想了想,忽然說:“告訴技偵,忠良寨應該挨著一處下遊一直能通到七河村的瀑布。”

蕭過一愣,說:“七河村?”

“對,七河村。”滕錯無意義地撥動著麵前的子彈,說:“按照夜生的說法,夜見曦是從忠良寨逃出去後,在被追捕時掉下瀑布,一路飄到七河村才遇到了南宏祖。但我這裏聽不到水聲,應該有段距離。”

這是很重要的線索,蕭過記住了。

“走水路也許更合適,”滕錯說,“就算是雙胞胎被送入境內治療,以我對塵先生的了解,他是不會跟著入境的,大概會派藍蝶護送。不過你們依然可以截住他們,隻要能把塵先生的兒子攥在手裏,就是勝利。拿兒子威脅,讓他直接帶著那一噸貨過境投降。”

這和蕭過想的一樣,他決定就守在醫院外麵,等著人出來。但這件事沒那麽簡單,因為夜生還在寨子裏。

“如果真到了塵先生投降那一步,”蕭過說,“那就是正合夜生的心意。”

他說的對,夜生要的是掌權,所以絕不可能對那一噸貨放手。如果塵先生真的投降,為了兒子放棄花園和花園裏的人,夜生一定會發動內亂,龐叔是他的人,正好和保著塵先生的藍蝶勢均力敵。

夜生選擇從塵氏兩兄弟下手,看起來就是想借警察的力量把塵先生和藍蝶一起做掉。塵先生一離開,寨子裏現在真正的掌權人是龐叔,夜生想上位易如反掌。

“但他怎麽能確定警方會得到消息?”蕭過敏銳地問,“如果他不知道你和我有聯係的話。”

這句話問住了滕錯,意識到他可能對夜生采取的具體行動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讓塵先生被警方逮捕是他和蕭過的目的,但對於夜生來說,讓塵氏父子死絕就夠了。

“蕭過,”滕錯繃緊了聲音,說,“塵先生不能死,不能在這個時間死在益嵬。”

蕭過沉聲說:“我明白。”

“也許是土爺,”滕錯快語速地說,“夜生不會讓土爺的人攻到寨子裏去,但買\凶\殺\人還是可以的,況且土爺和塵先生不對付,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

蕭過說:“我——”

他猛地噤了聲,因為三輛雙門牧馬人吉普車快速地駛過街道,一字排開地停在了醫院門前。蕭過收了傘,快速退進身側房屋的陰影。

穿著防彈背心的私人武裝人員跳下車,在一個矮壯男人的帶領下大步走進了醫院。

***

老人背脊筆直地坐在椅子上,微微下垂的嘴角處皺紋明顯,兩片帶著高加索人特征的薄唇很緊地抿在一起。頂燈的暖色並不能讓他看起來更柔和,修長的手指反複摩挲著手杖頂端的銀蜘蛛,他很緊張。

醫院裏隻有樓梯,頂層的入口被保鏢嚴格把守。搶救室門口的燈剛剛熄滅,塵先生就站了起來,藍蝶扶著他,在門還沒有開時就走了過去。

門裏傳來很重的嘔吐物和血腥味,幾個醫生都不敢露出疲憊,摘下口罩,底下的臉都是慘白的。他們搖頭的那一刻說不清哪一方更崩潰一些,塵先生揚起臉,閉上了眼。

“我們已經盡力了,”主治醫師艱難地開合嘴唇,發出顫抖的聲音,“但塵良先生......已經......失去了生命體征......呼吸和心跳,都,都......已經,停止了。請您......”

“節哀”兩個字還沒說出來,一把手\\槍就對準了他的頭。醫生上身晃了晃,大氣也不敢出。

藍蝶穿著非常緊身的黑色衣服,低開的領口露出了一點背上的紋身,既像要去作戰,也可以上談判桌。

她是真的把塵先生的痛當作自己的痛,在看到塵先生反應的時候就拔了槍,手很穩,但眼眶已經紅了。周圍的保鏢和她步調一致,手都已經放在了腰間的槍帶上。

“女、女士,您別,這樣。”醫生小心翼翼地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哀求一般地說,“塵忠先生還在昏迷中......我們這裏的資源有限......我們真、真的已經盡力了......事實上,塵良先生在被送來......的時候,就已經......”

藍蝶不為所動,看過去的眼神又冷又狠。

然而冰涼光滑的手在下一秒就握上了她的手腕。塵先生壓了她的槍,甚至很有禮地向醫生點了下頭。

“你們辛苦了,”塵先生唇間有點白,但聲音平穩又儒雅,“塵忠還有救,對嗎?”

醫生瞥了眼藍蝶放下去的手,用力地點頭。

“現在心跳暫時平穩,但、但隨時都有停止的可能。”他把憋著的氣吐了出來,緊張地咽了下口水,說:“如果不及時進一步治療,有極大的可能會留下後遺症,比如肢體和運動方麵的障礙。但我們這裏醫療條件實在有限,缺少很多藥物和進一步治療的資源,以塵忠先生現在的狀況,需要到國內治療。”

這話讓藍蝶皺起了眉,看向塵先生。塵先生沒有鬆開她的手腕,也看向了她。

有光混在暗沉裏,老人的眼像是令人憧憬又迷失的深海。

塵先生點了點頭,說:“那就去。”

這是有關家事的決定,聰明的外人都不會插手。但藍蝶上前一步,低聲說:“塵先生,讓我去護送。”

塵先生對她的意思心領神會,入境對他來說風險太大了。天平的另一邊是塵忠,所謂的親情和“值得”兩個字是否包括犧牲姓名和花園已經建立起來的一切,塵先生知道自己已經在動搖。

他也算是擁有了極不平凡的一生,此時直麵如此無情的自己也並不怯懦。他深深地看著藍蝶,然後緩慢地點了點頭。

時間寶貴,藍蝶帶著保鏢,現在就要啟程,還半脅迫半雇傭地讓兩名醫生隨行。兩張病床推出來,其中一張被完全地蓋在白色的床單下麵,是已經死去了的塵良。

他並不擁有正常成年人的心智,但對於疼痛和恐懼都有感知。他從來不能表達,所以曆程如何誰也不知道,死亡是解脫還是遺憾,除了他自己,沒有人有資格說話。

塵先生隔著床單摸到了兒子的臉頰,指尖的白有種驚人的傳染力,平鋪在他的大腦和視線裏,上了年紀的毒梟在這一刻失去了反應的能力。他的手滑向邊沿,但沒有掀開的勇氣。

“小良,”他喃喃地說,“回家了......”

槍聲突然炸響起來的時候塵先生幾乎以為是他的幻覺,但身邊的一眾保鏢已經都掏出了槍。藍蝶伸手按住了他的背,扭頭看向窗外。

玻璃並沒有被打破,不是狙擊手。益嵬鎮向來不太平,這兩槍也許和塵先生一行人無關,但他們冒不起這個險。藍蝶揮手,帶著人迅速撤離。

他們得從電梯走,藍蝶一手扶著塵先生,一手推在塵忠的病床邊。但左側的樓道裏腳步紛雜,守在樓梯口的保鏢大聲提醒,就是衝他們來的。

樓梯間的門被踹開的那一刻藍蝶把塵先生推向電梯的方向,同時扣下板機。端著槍的兵倒下去,藍蝶掃了眼裝扮,說:“是土邦的人!”

土邦就是土爺的原名,塵先生也變了臉色。

藍蝶用最快的速度脫下了死人身上的防彈衣,回身撲到塵先生身上。

“穿上,”她對塵先生說,“走!”

兩夥人在走廊裏遇上,沒有地方躲閃,那就是死戰,雙方的槍手幾乎都在閉著眼攻擊。牆體飛起碎片,加上被打中人的血肉,混亂裏還夾著樓下其他病人的尖叫。

好在塵先生這次出來帶的人不少,能拖住衝上來的武裝人員。電梯還沒有到,有保鏢在那邊護著,以防電梯裏也有人。

塵先生被兩個保鏢夾在中間,他看準時機,把手裏的防彈衣罩在了平躺著的塵忠身上。

子彈在他被保鏢按下去的時候飛過來,血濺出來,塵先生隨之一顫。紅浸濕了白床單,被打中的是已經死去的塵良。

開槍的人大概不知道那個人已經死了,在見到血之後笑出了聲。周圍一片狂囂,但塵先生還是聽清了那個聲音。

“塵兄!”一張橫肉遍布、十足醜陋的臉出現在對麵,臉的主人喊叫起來:“還記得我吧!”

那就是土爺,比塵先生小幾歲,但也到了古稀之年,竟然還在拿槍戰鬥。又矮又壯的老頭相貌醜陋,臉上的皺紋空隙處推擠著五官,很難相信這人曾經和塵先生平起平坐。

土爺大笑起來,像是被白床單的血色刺激到了。他一邊射擊一邊說:“死兒子了吧,塵兄!我當年怎麽說的,你要遭報應的!不止你兒子,你也不得好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