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錯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握著槍的手也沒有抖一下。他站在揭開幕布的這一刻,除了為生母的身份感到了驚愕之外,還無可抑製地回想了那天在破廟前蕭過說的話。

他的蕭哥好敏銳,不愧是警察,滕錯這樣想。

被困在他槍口下的夜生發出了一聲歎息,然後說:“可惜,”夜生抬起手示意了一下,“她的良心讓她想要收手。”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也許是一種忽然的覺醒,也許是長久目睹和積累後的爆發,總之,夜見曦,這個從二十幾歲開始就成為整個逾方市毒\\品市場背後力量的女科學家,決定改邪歸正。她終止了實驗,留下全部資料,以一種極其天真的狀態向塵先生提起這件事,期待著回歸正常社會的那一天。

“但這當然不是可能的,”夜生頹然地放下手,說,“這樣的大腦,我想沒有人會舍得放手。留下研究

資料有什麽用,沒人能做到繼續,塵先生要留下的是人,而且是要永遠的留下。”

滕錯立刻想到了夜見曦的臂彎,用毒\\品控製手底下的人是毒梟慣用的手段。想要在成癮後戒斷難如登天,塵先生禁止花園的人吸\\毒,就是因為他知道白藥的可怕。

“那個時候,國內的禁毒力量才起來,忠良寨剛被建成不久,他們都在這裏。”夜生證實了滕錯的想法,他抬起一對玻璃珠一樣的毫無情感的眼球看向滕錯,說:“塵先生連針都準備好了,但我們的媽媽當然不會任人擺布,反抗強烈,竟然從寨子裏跑了出去。但......”他深吸一口氣,“她沒能跑多遠,就掉下了瀑布。”

烏雲蔽月,雨越下越大,山洞裏隻剩下手電筒和地下室裏蠟燭的光。夜生隻穿著一件襯衫,在風裏聳了聳雙肩。

“滕錯,”他用陰毒的聲音說,“你的父親來自七河村,那裏是七條河匯聚的地方,對不對?”

滕錯舔了一下嘴唇,沒有回答。

“而你的父親本身就是個販賣毒\品和婦女的罪犯,”夜生繼續說,“他竟然撿到了我們的媽媽。她沒有死,她沒有死......但是她被你的父親撿到了......那個人叫什麽......啊,南宏祖......南宏祖,他竟然在媽媽生下你和南炎之後把她賣掉了!不過他不知道的是,在媽媽出現在人口販賣市場上的第二天,塵先生就得到了消息,然後,她就回到了花園。滕錯,你聽明白了嗎,她費了那麽多的力氣逃離,最終還是被送了回來!”

他說到這裏,猛地笑了起來,說:“多麽有意思,多麽偉大的巧合!如果不是你的父親,也許......”

無數種可能性,很多人的命運都會隨之而改變。但滕錯不為所動,因為那些假設都不會發生了。

被拖長的笑聲咯咯咯地從夜生的喉嚨裏冒出來,十足諷刺,非常難聽。但夜生笑得出了眼淚,他大張著嘴呼吸,最終發出了哽咽的聲音。

滕錯冷眼看著他,最後忍無可忍地用槍頂了一下。夜生的頭晃了晃,細弱的脖子看得人膽戰心驚,但他沒事,逐漸停止了癲狂,抬起手,捂住了臉上扭曲的淚痕。

“媽媽被抓回來,但她已經不是當初的夜見曦了。” 他更加沙啞地說,“可是塵先生想要人來幫他繼續研究,於是......”

他很深地低了低頭,滕錯一邊把槍口改抵到他的側頸,一邊替他說完:“就有了你。”

“沒錯......沒錯......沒錯!”夜生雙肩聳動,不知道是在哭還是在笑,又或者他隻是想大聲說話。總之他啞著嗓子喊了出來,說:“塵先生要培養新一代的研究,於是就有了我!滕錯,你知不知道,我被生出來,僅僅是為了給塵先生完成媽媽留下的難題。”

滕錯冷酷地說:“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夜生的聲嘶力竭回**在山洞裏,然後他又開始笑了起來,不顧還壓在脖子上的槍口,彎下了腰,用額頭抵住了膝蓋。這個動作讓龐叔很緊張地上前了一步,但滕錯挪開了手,沒有立刻緊逼進攻的意思。

手\\槍隔著段距離指向夜生,滕錯開始繞向他的正前方。

而夜生仿佛對此沒有一點察覺,他緩慢地直起身,用血紅的眼盯緊了滕錯。

“你長在外麵的世界裏,活得像個人,怎麽會知道鬼是什麽活法兒。”他含著仇恨,對滕錯說:“我的父親曾經和媽媽一起工作,他是花園男性研究人員裏最優秀的,他是喜歡媽媽的,他們是一對璧人。但他在塵先生麵前是那麽懦弱,最終隻能成為和媽媽的結合者。他們讓我的身上流著最優的血,擁有絕佳的基因,也永遠地......”

他撫摸著自己蓋在毛毯之下雙腿,說:“把我困在了地下。”

上麵的光他從來都看不到,不過沒關係,他活到現在,已經不想要了。直至今日,隻要一想到“生命”這兩個字,夜生的腦子裏就會浮現出一片慘白,那是實驗室裏的燈光,是父親和身邊很多人穿的白大褂的顏色,是媽媽的肌膚,也是那些白藥的顏色。也許角落也帶著一點猩紅,夜見曦的紅裙子施然靠近。塵先生會定期讓他見媽媽,盡管女人很少開口說話,但那是他命數裏為數不多的溫馨。

“但她是在乎我的,”夜生仿佛一個正在攀比的孩子,從回憶的狼狽裏勉強抽開身,抬起下巴,對滕錯說,“她忘了所有的人的事,除了我。”

“喔,”滕錯緩聲回答,“真令人感動。”

“你也是她的兒子,”夜生說,“但她根本不認識你。你身上有一半南宏祖的血,這讓你低賤無比。”

閃電劃破昏暗,驟然出現的光束剛好橫過滕錯的雙眼。烏黑的碎發垂墜於額前,滕錯帶著一種隨懶的玩味,微微眯起了用以瞄準的眼睛。

他用很輕的聲音反問夜生:“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麽還要找我合作呢?”

這句話直擊夜生的痛處,血色猛地湧上他的臉頰和雙眼。他看著滕錯,卻沒能在那雙酷似媽媽的眼眸裏找到任何動搖的情緒,滕錯的接受能力比他想象的要強得多。局勢並不偏向任何人,夜生終於明白外麵的世界給滕錯帶來了什麽。

那是一種在逆境中拚鬥的強大,夜生很想擁有,但他太脆弱了。

滕錯俯瞰著他,說:“想要新型的罌\粟,那就各憑本事,我沒有和人分享實驗成功的習慣。”

“那是因為你根本沒有真正發力,”夜生狠狠地按著輪椅扶手,借此找回了一點力量,他說,“塵先生是殺死滕勇安的凶手,你不可能真心地給花園做事。”

那我的真的要給誰呢?”滕錯冷笑一聲,“給你做事嗎?”

“是合作。”夜生挺直了後背,說,“滕錯,跟我合作,做掉塵先生,然後我們各得其所。”

他對塵先生的仇恨溢於言表,滕錯說:“塵忠和塵良的事是你做的。”

“當然,”夜生微笑,很痛快地承認了,“那是唯一可以快速把塵先生逼出寨子的方法。他龜縮在這裏,我們誰都不爽,局麵總得有破綻。”

這一招的確管用,甚至和滕錯不謀而合,省去了他和蕭過計劃裏的很多步驟。但滕錯沒想過要兩兄弟的命,夜生太狠了。

“我沒想要他們的命,他們其中至少得有一個要活著,這樣才能讓塵先生到益嵬去,我的目的就是這麽單純。”夜生仰臉觀察著滕錯,不可置信地說:“你不會是對姓塵的一家人心軟了吧?”

“你應該感謝我,”他陰冷地說,“我為你做的事不止一件。”

“啊,我好感動。”滕錯說。

夜生歪了歪頭,說:“你以為是誰假借塵先生的名義讓陳芳一從彼得·肖手裏定的那批貨,是誰讓彼得選擇人體運輸的方式,以便短時間內第二次交易?是誰讓你得以發現當年的真相?”

最後一塊拚圖悄然扣合,那股在許多事件背後推波助瀾、困擾了滕錯很久的力量就在眼前。夜生隻是那個引導者,他讓滕錯自己查出陳芳一和花園的關係,這比他直接告知要有力的多。

這人有本事,能在塵先生身邊暗渡陳倉,假借塵先生的名義和銷售人員聯係,這事風險很大。滕錯扭頭看向龐叔,想明白了。

難怪夜生什麽都知道,他的爪牙就在塵先生身邊,而且幾乎不會被懷疑。龐叔是在花園成立前就跟著塵先生的人,背叛兩個字似乎是離他最遙遠的。他被派來監管夜生,這步棋按理說沒走錯,但塵先生沒算到,冷麵修羅也能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產生類似父子的感情。

“你跟了塵先生十年,是我讓你不再認賊作父。”夜生說:“現在到我們合作的時候了。”

滕錯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認真地思考。然後他忽然把槍口貼近了夜生的額頭,問:“給我一個同意的理由。”

龐叔想要上前,但夜生抬起一隻手,沒讓他過來。他甚至微微傾身,讓槍口完全地頂在了他的腦門上。

他對滕錯吐出兩個字:“蕭過。”

說完之後他還莞爾笑了笑。

指尖冷到發疼,每一下呼吸都很沉重,仿佛空氣也被雨水浸濕了。滕錯深刻地知道,這個時刻沒必要說“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或者“他對我不重要”這樣話來欲蓋彌彰,他用餘光瞄著龐叔,計劃撲過去搶下那把槍。

“我說過了,我知道你的一切。”夜生用一種心疼的語氣說,“我知道你和他的過去和現在,你們在逾方市重逢,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變成了沉默寡言的酒保。我在逾方市是有人的,拿他的命非常簡單。”

他露出了破綻,滕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顫抖著呼吸,過了一會兒,稍微把槍往後挪了一點。

他放平了聲音,問:“你要我做什麽?”

“研究,”夜生深深地看著他,“和我聯手,真正地研究出罌\粟的新品種。”

他把手伸進毛毯下,把畫紙遞給滕錯。

晶亮的顏料勾出層疊的花瓣,那是一種引人注目又倍感暗沉的色澤,和下麵細長的花莖並不搭配。滕錯看完了,掌心都是汗。

“多麽神奇的一件事,鮮豔並不代表升級,純度最高的花種反而擁有詭異的顏色。”夜生收回手,緩緩地說,“怎麽樣,滕錯,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吧?”

滕錯把畫紙扔回他腿上,問:“為什麽不直接動手?塵先生就在益嵬,你完全可以聯合外人,比如土爺,現在就把他幹掉。”

“那樣就真的成為了內亂,”夜生冷靜地說,“我要的是塵先生被捕,真正地把花園留給我。”

雨水斜入洞口,綴成白厚的簾。滕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為什麽是現在?”

“因為我等不及了。”夜生用冰冷的口吻說,“塵先生已經掌權夠久了,他想把那一噸貨變現然後全身而退,這件事我不可能答應。我要他受到懲罰,我要就媽媽出來。逾方市被做掉了,我們齊聚在這裏,還有什麽時候比現在更合適?而你也沒有時間了,快點結束這一切,你就可以回去找你的蕭過了......哦,你放心,我還沒有動他。”

他抬起一隻手,握住了額前的槍管,繼續說:“滕錯,應該知道,我既然選擇在現在動了塵忠和塵良,就沒有退路可走。”

滕錯注視著他,選擇在這場目光的弈峙裏敗下陣來。夜生放開手,滕錯就緩緩地放下了槍。

龐叔站在一側,夜生看了他一眼,他也放下了手臂。

“塵先生受到懲罰,”滕錯看起來有點疲憊,他問,“然後呢?”

“然後,”夜生微笑著說,“我會讓銀色的罌\粟綻遍人間。”

***

雨狠狠地敲在傘麵上,蕭過在夜色走向益嵬鎮上的醫院。

他剛剛結束和譚燕曉的通話,邊防部隊已經根據烈火提供的毒\販名單抓獲一人,但他現在需要去醫院盯住塵先生一行人。

事發突然,誰也沒有時間準備,從塵先生離開忠良寨到烈火的消息遞到火石手裏,這中間隔了十個小時,錯過了提前部署的時間,譚燕曉對這一點有些不滿。但益嵬鎮上的醫生邊防是可以做工作的,戴盛明隊長在邊境待了這麽多年,也有自己的線人。

蕭過準備進入醫院,滕錯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打進來了。

之前兩個人的通話被打斷,滕錯掛得很匆忙,蕭過這會兒聽見了敲門磚的數字,才剛放下點心,就又揪起來了。因為那人說話的聲音不對,很低,還帶著輕微的顫抖。

蕭過問:“你怎麽了?”

“火石......”滕錯在那邊悶聲叫他,說:“我找到我媽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