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先生在聽到土爺聲音的時候下意識地摸到了自己的左腿,然後攥緊了手杖。因果報應四個字就懸在頭頂,但花園首領的冷靜異於常人,他仿佛能從那個銀製的蜘蛛裏獲得力量,雙眼漆稠一片,如同沼澤一樣吞掉了他所有的情緒。

對麵還在叫囂,罵得粗魯又難聽,火力反而變得沒有剛才激烈。塵先生沒有抬眼,吩咐身邊的保鏢:“按電梯。”

土爺在這樣的室內機械化巷戰裏過著癮,他似乎已經斷定自己會贏,一心想把塵先生他們困死在這裏。藍蝶在塵先生前麵幾米遠的地方,身上有傷,但不嚴重。她把半邊身體掩在一間病房門框裏,抽空回頭看了眼電梯。

塵先生單膝點地,用手杖撐著地麵,身體很穩。塵良所躺的病床就在他身邊,被兒子屍體裏流出的血灑了半邊肩,他的姿勢仍然仿佛騎士授勳。

他對藍蝶說:“炸了他們。”

病房的櫃子裏有高濃度酒精和各種容器,藍蝶製作一個簡易的燃\\燒\\瓶隻需要不到一分鍾。瓶子在劃過半空時就離開了,變成一團火向那邊落下去。武裝人員手裏和身上攜帶的槍\\支\\彈\\藥瞬間被引爆,發出的聲響讓人雙耳流血。

一整麵牆都被瞬間推倒,失去的燈給月光讓了路,花白的顏色落下來,映出狂亂的火。土爺被爆\\炸掀翻,身邊的兵護著他,人還活著,但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

電梯已經到了,這是他們脫身的空當,藍蝶斷後,扶著電梯門,確保塵先生和兩張病床都跟著進入。邊上死角裏還蹲著塵氏兄弟的主治醫生,被藍蝶抓著領子拎起來,也塞進了電梯。

麵前的濃煙久久不散,遠處的人影都變成了深色的移動色塊。藍蝶還沒在電梯裏站穩,手裏的槍忽然被人握住了。

她帶著一點震驚回頭,看到是塵先生的時候鬆開了手。塵先生壓著高度,舉槍稍微瞄準了一下,走廊對麵的土爺已經站起了身,在電梯門合上的最後一刻,塵先生扣動了板機。

慘叫聲傳過來,這代表目標被打中了,但沒能一槍斃命。然而塵先生似乎對這個結果很滿意,盯著閉合的電梯門,嘴邊還噙著笑。

他把槍還給藍蝶,騰出手,覆在了塵良被打中的地方。血隔著床單,從指縫處溢出來,塵先生垂眼時看到了,冷笑了一聲。

然後他抬起目光,輕描淡寫地說:“愚蠢。”

藍蝶勾了一下嘴角,但她來不及答話,先和其他幾個保鏢擋住了門。電梯到一層門開的那一刻是很危險的,她的槍沒敢放下,卻發現大堂裏沒有人。

準確的說是沒有武裝人員,幾名穿著製服的醫護人員以及醫院裏的普通病人縮在角落裏,雙手抱頭渾身顫抖,看到他們從電梯裏出來的時候沒忍住驚叫。而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人,看穿著有四五個土爺的兵,還有三名他們留在車邊的保鏢。

土爺果然留了人在一層,但看起來是被他們的人拚死攔住了。藍蝶迅速地查看,然後回身點了點頭。

塵氏父子三人和那個醫生被保鏢們圍在中間,撤離時還算暢通無阻。車子還在,他們在往車上抬人的時候,從醫院裏衝出來了土爺的兵。

但塵先生的幾輛車都已經發動,保鏢幾乎都跟著藍蝶,要護送塵忠入境治療。塵先生的車裏就兩個人保鏢,他在後座扶著塵良,司機在雨裏仍然把吉普車開出了上百碼,土爺的人已經追不上了。

幾分鍾後,土爺被人架了出來,半身的血,大腿上中了塵先生一槍。他的兵倒也沒為難醫院裏的其他人,先保著老板離開了。

醫院受到重創,裏麵的人都還在驚恐裏無法動彈。兩夥人相繼離開,蕭過從一層大廳的牆邊直起身,走了出去。

他把外套抓在手裏,指節上都是血,衣服上都是土,還有破的地方,看起來就像是剛活過了一場混亂的普通人。但仔細看的話,他腰間有槍的印子,走得不快,因為腿上有擊打傷,臉上也是。

土爺的人在他眼前進入醫院,跟上去是不可能,他隻能在情急之下選擇在院子裏鳴槍,算是給塵先生一個提前的警告。然後他進入醫院大堂,還沒完全解決掉土爺的兵,花園的保鏢就也加入了戰局。

一個打趴下八個,算是他的新績。

蕭過沒有立刻回池林,先在沒有人的事給譚燕曉做了詳細匯報,從夜見曦和夜生的事到剛才。他可以確定花園車輛的離開方向,塵先生留在了益嵬,但有人是衝著邊境線去的。

譚燕曉聽完了,就要和邊防以及她的上級一起做部署,接下來的決策不是蕭過可以左右的。她囑咐了幾句,最後說:“讓烈火注意安全......至於夜見曦......她會被加入需要活捉的人員名單。”

***

勁風大雨搖撼著山塢,黎明將至,天空中浮現出很柔和的白色光芒,從濃雲和雨水裏泄露下來。森林邊緣的山洞得不到明亮,地下室裏的燭光晃動,夜生在輪椅上前傾身體,麵孔被斂在黑暗裏。

他輕聲和坐在他麵前的夜見曦說話,夜見曦稍微揚著臉,但目光十分空洞,不知重點落於何處。

“媽媽。”夜生露出的下顎像是凍肉一樣白,他看上去像是個在撒嬌的尋常孩子,用很稚嫩的聲音問:“我是不是很笨啊?”

夜見曦飽滿但布滿裂紋的雙唇動了動,但並沒有分開。她這樣望著夜生,又好似什麽也沒有看見。

蒼白的手指垂向蓋在腿上的厚重毛毯,夜生從那下麵拿出了一朵尚未枯萎的花朵。杯狀包托的花瓣,硬而直的綠莖,如果它不是罌\\粟,也許它會被很多人愛上。

夜生小心翼翼地拿著它,之間的顏色並不鮮豔,花瓣的淺紅和夜見曦長裙的顏色是同一種。這是他最新的實驗產物,但離那種夢幻而劇毒的銀還相差甚遠。

“媽媽,”夜生柔聲說,“給。”

花瓣脆弱的邊沿幾乎觸碰到她的睫羽,夜見曦像是過電般地扭曲起了麵孔,整個人顫栗不止。夜生橫在半空的手臂僵住了,夜見曦很不穩定,這樣的反應的確會出現。

“隻是罌\\粟而已,媽媽。”他委屈地撅了一下嘴,說,“沒有人比您更了解罌\\粟,我以為您會喜歡的。”

夜見曦往後退,但她的背已經靠在了牆上。她那雙無比美麗眼睛裏出現了淚水,眼眶處的粉瞬間加深了,她緊緊地絞扣著自己的雙手,指甲裏都是帶著血的皮膚碎屑。

“好吧......”夜生被滲出來的殷紅刺激到了,他悻悻地收回手,說:“那我下次給您,好不好,媽媽?”

他說話的語調很奇怪,仿佛並不會正確地使用抑揚頓挫。他每說一句話都要叫一聲“媽媽”,在這個世間最美好的詞匯裏盡顯怪異。

“媽媽,”他猶自撫摸著那朵罌\\粟,說,“我會成功的,對不對?”

夜見曦盯著他的手,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夜生並不在意,繼續說:“今天他來過了,滕錯......又或者他叫南灼......我該管他叫哥哥的。媽媽,他見過您了,他長得很像您,他還有您的眼睛......他比女人還要漂亮,也許那是因為他父親也給了他美貌的基因。但他看起來並不關心你。所以我們也不關心他,好不好?媽媽有我就夠了,我會證明給您看,媽媽,一定要相信我......”

他的眼很紅,但他並不是在悲傷地哭泣,而是被一種混雜著哀懇、嫉妒和急切的情緒所趨勢。他掐碎了薄弱的花瓣,垂眼看向沾著汁液的手指,輕輕地笑了一下。

“我會完成您的心願,不惜一切代價。”他對夜見曦說,“也許哥哥也很聰明,但我才是您真正的孩子。您放心,我會報仇,讓傷害我們的人付出代價,包括塵先生......也包括爸爸......還有滕錯。媽媽......我真的好恨他啊,也許是因為嫉妒吧。我不要再這樣活在不見天日的地方,我要殺了他們,然後帶您走。您放心,媽媽,我一定會成功。”

這場自顧自的演說伴著雨聲,讓壓抑的地下房間還變成了心魔的殘窟。夜生自嘲也像發狠,到最後肩膀都在顫抖。

他終於被穩而低的腳步聲打斷,龐叔出現在地下室門口,對夜生點了點頭,也對夜見曦微微躬身,盡管夜見曦不會給他回應。然後他衝夜生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該走了。

夜生依依不舍地看向媽媽,和她輕聲道別,說:“我走了,媽媽。下次再來,很快的。”

燭光晃曳,夜見曦望向夜生的背影。她的眼像是死水,沒有雜質,但也沒有光。

出去後他看著龐叔關門和鎖門,要是轉動了幾下,他就看不見媽媽了。他小時候覺得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現在夾著很濃重的恨,對塵先生的,對他父親的,還有對他自己的。

龐叔一手推著他的輪椅,一手撐開雨傘,說:“塵先生要回來了。”

雨點砸落,夜生猛地撐住扶手,龐叔停下了腳步。兩個人就在山洞外麵,能看到遠處的樹林。

龐叔能感覺到年輕人的不滿,但他保持住了冷靜,說:“土爺失手了,塵忠和塵良的其中一人已經確定死亡,會被塵先生帶回寨子。”

夜生盯著麵前逐漸鋪開的晨光,咬著牙問:“那另一個呢?”

“土爺的人看到,是被抬上的車,”龐叔平穩地說,“開的方向和塵先生相反。應該是還活著,要去境內治療。”

“我早該想到的,”夜生的眼裏爆出了血絲,他胸前不斷起伏,惡聲說,“土邦就是個春虎,他的人都是酒囊飯袋。時間和地點都那麽明確,他們還能失手!”

他的手攥了拳,把那朵淺色的罌\\粟已經完全地揉碎了。龐叔看見了,鬆開輪椅,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們到那邊去,就有被捕的可能。”龐叔低聲說,“我們可以向國內的警察匿名舉報。”

夜生很深地呼吸了幾次,控製住怒氣,閉著眼點了點頭。等再睜開時他的眼神已經陰狠到極點,眼瞼微微下壓,像是禿鷲一樣凶婪。

“告訴滕錯,一個月內,我要第一批成果。”他在雨裏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讓逾方市的人準備好,去給我找到那個蕭過的男人。要是滕錯不配合,我不介意下狠手。”

朝暉透出雲層和樹冠,夜生被照到了,忍不住厭惡地閉上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