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錯接起來,並沒有立刻說話。

“喂,”對麵的人主動說,“你好。”

電流不是那麽穩定,傳進耳朵裏的聲音帶著一點扭曲,再加上這個開頭的內容,滕錯立刻就知道對麵不是警察。屋門關著,滕錯背貼著門框站,沒拿電話的那隻手從席紋牆上摳下了一小段竹子,一頭是鋒利的尖刺,近戰的時候可以充當武器。

電話對麵那個男人再次說:“你好。”

嗓音柔軟而沙啞,似乎有點虛弱,他似乎格外喜歡緩慢的語速,深測得讓人不敢妄斷他的年齡或情緒。

滕錯有一瞬間的失神,沒來由地覺得自己聽過這個聲音,仿佛這並不是他們的第一次通話。他出現了幾秒的沉默,那邊的人就再次先開了口。

那人說:“滕錯。”

然後他輕笑一聲,笑聲裏沒有喜悅,似乎隻是在調和氣氛。

“我知道你的名字,我們禮尚往來,”他說,“我叫夜生。”

記憶裏沒有出現過這個名字,滕錯稍微皺起了眉。但他維持住了語氣裏的平靜,模仿著先前夜生的語氣,說:“你好,夜生。”

“你好冷漠,”夜生又笑了一下,問:“你不記得我了嗎?”

“難說,”滕錯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眼眸半眯地說,“這得看我想不想記得你。”

夜生感歎地“啊”了一聲,說:“給我一點時間,你會記起我的。”

他輕輕地咳了一下,似乎是是準備好了長時間的說話。他說:“我們見過的,十年前。那個時候你很想死,我勸你活。當時你好像沒聽進去我的話,我還以為你活不下來了呢。”

有什麽從記憶深處浮現上來,滕錯舌尖抵著上唇,下意識地摸索了一下指尖。

他曾用那裏沾著血,在一個令人絕望的地方反複描寫五個字。

“也許你是真的不記得我了。”滕錯沒回答,於是夜生的語調聽上去有一點失望,他繼而直白地說:“十年前,在那座海島上,當時你在井底。現在記起我來了嗎?”

一個蒼白的、瘦得皮包骨的少年形象清晰地出現在滕錯腦子裏,他說:“是你。”又笑了一聲,“我記得的,不過當時我以為你是我的幻覺。”

他不自覺地沉了聲音,說:“原來你叫夜生。”

“是我,”夜生聽起來雀躍了一點兒,說,“好久不見。”

滕錯諷刺地說:“我們現在也沒有見。”

“我明白你的意思,”夜生非常坦然,他說,“但很遺憾,我們暫時見不了麵。不過別擔心,我離你很近。”

滕錯問:“你也在忠良寨?”

他的反應一向非常敏銳,知道夜生一定已經獲得了他準確的地理位置,不然這部電話也不會到他的手上。也許夜生現在就在哪裏,蟄伏在暗夜,觀察著他這裏的一舉一動。

果然夜生笑起來,說:“是的。但是你,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可能找到我。”

這件事撲朔迷離,因為滕錯從來沒有聽任何人提起過一個叫夜生的人。然而夜生能掌握他的位置,能獲得不為人知的通訊設備,而且能把電話成功傳遞到他手裏,也就是說這個人對寨子裏的一切了如指掌,並且擁有滕錯沒有的能力。

滕錯沒有回應,夜生就又叫了他一次,說:“滕錯,你在聽嗎?”

“在,”滕錯聲音裏夾著一點不耐煩,問,“你還想敘多久的舊?”

“沒有了,”夜生說,“剛才的不過是自我介紹。”

滕錯冷笑了一聲。

“滕錯,我問你一個問題,”夜生軟著嗓子,“你的罌\粟研究出來了嗎?”

他似乎有點陰陽怪氣,聲音讓人掌心生汗。滕錯微微仰頸,半合著眼眸,在指間握緊了竹片。

“不要驚訝,”夜生緩慢地說,“我了解你,滕錯,我了解你的一切,在做什麽,經曆過什麽。有些事,我甚至比你自己都要清楚。”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我知道你出生在七河村,有個弟弟叫南炎......曾經,曾經有個弟弟叫南炎,我知道你的養母是嫻芳閣的陳芳一。”

“哇哦,”滕錯誇張地感歎一聲,說,“天眼先生。”

“別著急,”夜生緊跟著說,“陳芳一是花園的人,這件事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什麽?”滕錯說:“我不知道。”

這隻是嘴硬,盡管滕錯不願意承認,但他心裏已經警鈴大作。他獲悉陳芳一是花園的人,但這件事是個秘密,塵先生不知道,也不能知道,因為那意味著滕錯已經不再忠誠。

然而夜生知道。

他還知道些什麽——滕錯不得不這樣想。

十年前坐在井沿和他說話的那個蒼白少年竟然不是心魔作祟,那麽兩個人有些相似的長相就也成了未解之謎。這個人太可怕了,滕錯甚至不知道他的位置或者身份。又或者這件事是來自塵先生的試探,也許掛掉電話然後立刻去塵先生那裏上報才是最好的選擇。

夜生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放緩了語氣,說:“別緊張,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滕錯問:“你有什麽目的?”

“我喜歡開門見山,”夜生稍微抬高聲音,說,“和我合作,滕錯,毀掉塵先生。”

在敵友不明的晦暗裏,滕錯驟然睜開了眼。

他聽到夜生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但我會向你證明,這場通話不是塵先生安排的。答應我,你會認真地考慮我的提議。”

“我在考慮怎麽和塵先生說,”滕錯冷情地說,“才能讓你被找出來,然後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塵先生知道我的存在......啊,你還在試探我。”夜生無奈地歎氣,說:“你還真的是個很艱難的談判對象。”

太狡猾了,在這之前他甚至沒提過談判的事。

“滕錯,”他說,“我知道你恨他。”

“你錯了,”滕錯冷哼一聲,說,“塵先生對我來說如同父親。”

夜生問:“那滕勇安警官呢?”

滕錯的眼冒出了危險的光,他沒有回答。

夜生接得如此之快,滕錯在這短短幾秒的沉默裏冒出了冷汗。判的確要談,但他從開始就沒有勝算。他很敏銳地注意到夜生說的“毀掉塵先生”而不是“毀掉花園”,這說明他們道不同,但除了猜測以外,他此時此刻毫無其他辦法。

“我說了,我知道你的全部故事。”夜生說:“我還知道蕭過。”

竹片的尖端刺進掌心,月光從門邊的縫隙照進來,斜入滕錯的雙瞳。他的眼接著光,深色的部分泛著銀色,看上去就譬似兩顆明亮得令人汗毛倒豎的琉璃珠。

“我知道,你長得很好看,”夜生笑了一聲,“這就是你喜歡上男人的原因嗎?”

滕錯全身緊繃,問:“你究竟想幹什麽?”

夜生的聲音始終很柔和,這說明他成竹在胸。陰惻惻的嗓音再次響起在滕錯耳邊,他說:“我想你加入我,塵先生對花園的統治已經夠久了,而且你對塵先生已經不複忠心。不過你放心,這件事你知我知。你在花園裏浪費了十年的時間,現在該止損了。”

他這麽說,聽起來並不知道滕錯的線人身份,反而讓滕錯放下點心。他說:“我沒有覺得我有什麽損失。”

“我會盡快安排我們見麵,”夜生像是沒有聽見他的反駁,說,“在那之前,都是你的考慮時間。”

滕錯沒回答,沉默了半晌,忽然問:“你是誰?”

夜生反問:“這重要嗎?”

“嗯哼,”滕錯笑了,說,“這關係到我的答案。”

“我......”夜生竟然遲疑了,然後說:“你可以把我想成你的弟弟。”

“我隻有一個弟弟。”滕錯冷酷地說,“我是說你,你是誰?”

夜生又想了一下,然後說:“我不知道。”

他聽上去有點難過。

滕錯沒有就此放過他,問:“你在哪兒?”

夜生說:“我不能告訴你。”

滕錯問:“你在這裏幹什麽?”

夜生說:“我要救我媽媽。”

十年前的蒼白少年曾說他在找媽媽,現在看來是找到了。但這個人說的每句話都像是打啞謎一樣,滕錯沒辦法判斷真假,因為他沒在寨子裏見到過除了藍蝶和幾個女保鏢以外的女人。

“我知道你現在不相信我,沒關係,我會讓你看到我的誠意。” 夜生那邊傳來了一點類似玻璃碰撞的清脆聲,他說:“逾方市崩盤,塵先生對下屬的疑心已經到達頂點,何況你來的路上還出了那個侯韋康的事就算你位置特殊,塵先生對你也沒有完全信任,他會試探你。”

他似乎在吊滕錯的胃口,停了一秒,繼而說:“就在最近。”

滕錯從縫隙處觀察著屋外,說:“我等著。”

“你會等到的,”夜生說,“塵先生對你的試探更直接,你到時候就會知道。我提前告訴你,算是一個禮物。滕錯,我帶著百分之百的誠意,答應我,你會好好地考慮是否要和我合作。智能手機在這裏沒有信號,這部電話我留給你,它不會被追蹤,你如果提前想好了,記得回撥過來。但我不負責充電,所以你要考慮得快一點了。”

他一口氣把話說完,在揚起聲調的時候透露了一點得意。

“期待你的答複。”他最後說,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忙音響起來,滕錯按滅電話,抬手揉了把後頸。

這個夜生究竟是誰,他暫時不能被滕錯歸為敵人,但也很明顯不是朋友。一切都被攪亂了,混沌和無力油然而生,努力究竟還有什麽意義。花園裏的植被瘋長,烈火也盡情地燒吧,夜生是蒼穹裏巨大的積雨雲。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是在火車上寫的,抱歉,將就一下。

蕭過馬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