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錯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心情不是很好。

他沒有把和夜生之間的對話告訴塵先生,夜生給的那部電話被他藏在了屋外,他在一棵樹上發現了一個空著的鳥巢,把電話放了進去。充電其實不是問題,實驗室裏就行,但他沒有冒險。之後照常兩點一線地往返在住處和實驗室之間,偶爾被塵忠和塵良拉著一起在塵先生的院子裏玩。

初冬的日出時間錯後,太陽東升的光被滕錯合在掌心。他的掌紋很淺,柔軟雪白的肌膚底下有個泛血的壓痕,來自於那段被他從席紋牆上扣下來的尖銳竹片。他在寨子裏沒有別的武器,竹片就壓在他的枕頭下麵,滕錯睡覺的時候也會握在掌間。

藍蝶還沒從外麵回來,滕錯沒糖,走進塵先生的院子時正在吸煙。小芋頭站在院門口站崗,滕錯和他打了聲招呼,這次沒再記錯人的名字。

他和人打招呼的時候總是帶著笑,飽滿的雙唇稍微抿起來就是不著調的樣子,盡管那不是他的本意。但其實滕錯很緊張,夜生充滿神秘性的存在和他似乎無孔不入的勢力像是根枕一樣紮在滕錯後背。

塵先生就在屋門口,扶著手杖,看著滕錯走近。

“塵先生,”滕錯站在低階上,“您找我?”

塵先生點了點頭,說:“有件事,我需要你去辦。”

益嵬鎮上有家賓館,叫池林客棧,塵先生讓滕錯到那裏去綁一個人回來。

滕錯挑了一下眉,說:“行。”

他沒問為什麽要綁,也沒問為什麽是他去,塵先生的命令一下來底下人就隻有執行的份兒。但塵先生對他也許真的不一般,說:“原本這該是藍蝶的任務,但她正和人在北邊兒見麵,現在能去的人隻有你。”

他微微俯身,說:“我要你綁回來的人是個警察。”

滕錯一動不動,隻是微微蹙了下眉,點了下頭。

塵先生也一動不動,說:“侯韋康的事是一記警鍾,花園裏已經不像以前一樣幹淨了。我得到消息,有邊防的警察最近進入了益嵬鎮,就住在池林客棧。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這個人到來的目的是接頭,他的同夥現在就潛伏在忠良寨裏。”

手心觸感刺痛,以防萬一,滕錯已經輕輕地握住了褲兜裏的竹片。

“我要活的,”塵先生緩慢地說,“小錯,把他帶回來,我要親自審一審。”

這就是要清理門戶,滕錯不置可否,說:“明白。”

塵先生依舊注視著滕錯的眼睛,然後他微笑起來,似乎對滕錯的絲毫不退很滿意。

他說:“我相信你。”

滕錯也露出了笑,那是個自信的表情。

吉普車就等在院門口,塵先生和滕錯一起走過去。

“池林客棧,306房間,”塵先生親自把蒙眼的布帶遞給他,說,“把人活著帶回來。”

滕錯點點頭,坐進了車裏。車裏就三個人,副駕駛坐著個保鏢,也蒙著眼。

他們要從山裏到鎮上去,雖然在一路逐漸減少,但顛簸還是很厲害。滕錯中途問了一聲,車上很遺憾地沒有口香糖了。

“你的車技太差了,”滕錯摸索著找到按鍵,一邊放下車窗一邊對司機說,“我真的要吐了。”

司機非常冷酷,沒回答。

滕錯從窗口探出頭,風已經正式開始涼了,讓人在縮脖子的邊緣徘徊。呼聲忽然迅猛,空氣裏有汽油的味道,似乎有另一輛車超了過去。滕錯鼻尖微動,一直能聞到濃鬱的草木味道,這說明他們還在山裏

他表麵上看著像是撐著手臂睡著了,其實一直憑著嗅覺辨認所在,發現他們離開了山林之後就沒再往回去,這說明至少出了山之後是沒有繞路的。但是到了地方之後滕錯看了眼手表,發現時間比進寨的時候長了兩個小時。

落日已經完全西沉,遙遠的天空裏都是刺目的霞。

後備箱裏有個手提包,打開之後有兩把手\\槍和一卷細繩。滕錯檢查了一下,槍裏的子彈一顆不少,繩子也夠結實。

“跟著我就行了,”他把手\\槍別進後腰,對保鏢說,“機靈點,別拖我後腿。”

他想了一路,現在已經想明白了。也許是先入為主,但他覺得夜生沒有說錯,就是塵先生的試探。接頭人已經被如此準確地定位,但內鬼還沒現身,這件事非常離奇。而且國內管控嚴格,從九零年之後,緝毒力量更是非凡,和毒沾邊的集團就是再有勢力和金錢也不會去主動招惹警察。

他目前的最優選擇就完整地執行塵先生的命令,這是一步險棋,和夜生的事一樣。但滕錯他這一路走來大多數時間都在賭,被本能驅使著做事,這就是滕錯瘋狂也狂妄的地方。

池林客棧雖然以“客棧”兩個古典的字結尾,但它極其現代化,是益嵬鎮最大的建築物,就連窗戶玻璃也都是防彈的。這裏每天開放二十四小時,並不隨著黑夜或者節假日的降臨而休息,雖然隻有五層,但整個外牆都刷著閃亮的金漆,還沒有進入就可以被聞出金錢的味道。

它的確是鎮子上,乃至整條西南邊境線上現金流轉最快的地方。滕錯走進去,環視了一圈,就明白了它名字的含義。

池林池林,酒池肉林。

這裏是酒肉之徒和犯罪者的人間天堂,一層不像是酒店大堂,而是一個巨大的賭場。賭桌遍布,香煙雪茄和各種毒\\品同時放出白煙,彌漫在鼎沸的人聲上空。吧台那邊的美酒和美食供應不斷,服務生和穿著暴\露的男女走來走去,尋找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或者客人,厚重的天鵝絨簾子隔出簡易的雅間,滕錯聽到了呻\吟聲,還聞到了大\麻\煙的味道。

益嵬鎮沒有法律,很多人生活在灰色,而這裏是被升了級的黑。犯罪行為被直接拿到明麵上,賭徒、吸\\毒和販\\毒者、性\工\作\者、來找樂子的有錢人混在一起,想幹什麽都可以。

滕錯在汙穢中快速穿行,從樓梯上到三層去。樓梯裏沒有窗戶,但空氣比大廳裏清新得多。電燈明亮,滕錯忽然有點感覺。

他抬起頭,在拐角處看到了高大的男人。西裝被那人穿出了不一樣的氣勢,長指間夾著煙,濃霧散開,蕭過深邃的眼看過來,帶著讓滕錯心悸的熱度。

又或者他很冷靜,而熱度是滕錯自想的。

兩個人相對而行,每一步走踩在了滕錯心口。他的手本來插在口袋裏,抓痛了腿,想要摸向腰後的槍。

蕭過居高臨下,看到了滕錯顫抖的長睫,那雙唇微張,呼吸融成了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話語。蕭過讀懂了這個表情,他知道,滕錯害怕了。

滕錯的確在害怕。

看見蕭過的那一刻,他之前所有自以為無法撼動的推理和計劃都被炸成了碎片。這件事不是塵先生的試探,就是真的,接頭人來了,是警察,是蕭過。

是蕭過!

他要怎麽辦,跑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現在拔槍,幹掉身後的那個保鏢輕而易舉,然後和蕭過一起跑,出門殺司機搶車,一路開過界碑,回了國就安全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滕錯在這時候再次意識到他情緒控製上的無能,但他沒法立刻冷靜。其實無所謂的,他瘋狂地想,任務沒完成也無所謂。他不想死,更不想蕭過死,蕭過不能落到塵先生手裏。如果蕭過死了他就自殺......但夜生到底是誰他還不知道,還有,為什麽,蕭過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極其混亂的思緒泯旋在蕭過的眼裏,隨意戛然而止。滕錯看到,蕭過對自己很輕地點了下頭。

就一下,就這一下,足夠了。不論前因後果,不管蕭過知道什麽不知道什麽,他都還是滕錯牢牢抓在手心的保險栓。電光朝露般的眼神交匯,滕錯過速的心跳就能慢下去,全世界的人裏,隻有蕭過有這個能力。

好神奇。

滕錯和蕭過擦肩而過,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在二手煙裏費勁地辨認,隱約聞著了點兒蕭過身上的味道。他微微合眼,覺得自己在這一刻裏續上了命。

到三層的時候滕錯很隨意地往下看了一眼,蕭過已經不見了,應該是去了一樓。走廊很寬,吊燈繁重,布置和酒店差不多,滕錯找到306房間,給保鏢打了個手勢,兩個人都拔出了槍。

他貼著門聽了幾秒鍾,然後退開一步,按響了門鈴。

這裏的門上都沒有貓眼,裏麵有個男聲問:“哪位?”

滕錯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這聲音他不認識,而且房間裏有人,說明這不是蕭過的房間。

反正是綁架,最終都要硬碰硬,滕錯沒回答,再次按響了門鈴。屋裏的人又問了幾次,最終打開了門。

滕錯在門開的那一瞬間就一腳踹在門板上,門被彈開,裏麵的頂燈是開著的。滕錯用槍指向門後的男人,說:“別動!”

裏麵的男人露出了驚愕的表情,滕錯沒見過他,這人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像是認識。對峙非常短暫,因為男人反應迅速,試圖奪滕錯的槍。

這個人反抗的靈敏度滕錯也沒想到,他並不擅長近身格鬥,側身時被對方抓住了手腕,狠狠地撞向了門框。這幾下都像是粉碎他的骨頭,但毫無章法,滕錯幾乎可以確定對手不是個受過正規訓練的人。

滕錯小臂受到重創,疼得出了聲,但他看似柔軟的手指並沒有鬆開槍,用槍托擊打在男人額角。男人短暫地後退了幾步,滕錯上去反扭他的手臂,卻被他甩開了,並且迅速地用手臂緊緊地勒住了滕錯的脖子。

這人非常強壯,一手掐著滕錯的脖子,一手從前麵繞過來覆在滕錯耳邊。這是要擰斷他頸椎的動作,兩個人身型幾乎重合,跟著進了屋的保鏢舉著槍不敢開。

“別......”滕錯竟然在這時候艱難地出聲,對保鏢說:“別、別......開槍......”

這一下驚著了鉗著他的男人,然而就是這不及眨眼的愣神,滕錯的手肘已經在下擺間擊中了他的肋骨,同時抬腳踹中了男人的小腿。滕錯趁著他彎腰,猛地提起右肩,握著槍的手穿過男人腋下,將男人過肩摔了過去。然後他跪了條腿,用膝蓋鎖住了男人的喉嚨,槍也被換到了左手。

“別動,”他喘著息把槍抵在男人額頭,聲音嘶啞地說,“你別作死......我要活的。”

他雪白的臉因為剛才被鎖喉而變得通紅,眼裏爆開了血絲。男人沒敢再掙紮了,滕錯打了個響指,招呼保鏢過來綁人。

房間分裏外,剛才一直關著的臥室門在保鏢掏出繩子的時候被猛地打開。塵先生走了出來,身後跟著藍蝶和兩個保鏢。

手杖輕輕地杵了杵地麵,陷在地毯裏,沒什麽聲息。血紅正在從滕錯臉上退下去,他頸間還有掐痕。

塵先生對上滕錯難看的臉色,反而微笑不減。

滕錯胸前還在起伏,依舊跪在地上那人的喉嚨上,垂眼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受傷。和他一起過來的那個保鏢顯然之前也不知道這個安排,神情也很木納,塵先生掃了一眼才慌忙收了槍。

“小錯,”塵先生讚許說,“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滕錯沒回答他,繼續看著地上被他壓得快要被過氣去的保鏢,說:“自己人?”

保鏢呼吸困難,仰麵躺著,艱難地點了點頭。滕錯鬆了腿,但下一秒就用槍托狠狠地打在了他的顴骨上。

房間幾乎響起來了骨頭碎裂的聲音,保鏢痛苦地大叫,在地上滾了半圈。滕錯冷眼看著,站起身的時候還踹了一腳。

他恨鐵不成鋼地說:“自己人還下這麽重的手?”

隨後他把槍別回後腰,托著右手腕,那裏剛才被拽著狠撞在門框上,橫著好幾道青紫。保鏢捂著臉,叫聲落下去,依然疼得說不出話。

塵先生讀懂了滕錯的怒氣,看得出他帶著點兒指桑罵槐的意思。但塵先生並不生氣,反倒露出了心疼的表情,說:“小錯,委屈你了。”

滕錯看著他,搖了搖頭。

“有怨氣?”塵先生像是在和鬧脾氣的後輩講話,說:“每個人都一樣,外來客都沒有直接進入忠良寨的資格,何況還出了個侯韋康。藍蝶也和你一樣,當然,我對你們兩個一直很有信心。”

藍蝶站在塵先生身後,還穿著她離開寨子時候的衣服。她當然會順利通過這樣測試忠心的考驗,這會兒非常平靜,默默地看向塵先生,似乎很認同塵先生的做法。

“沒有怨氣。”滕錯還揉著手臂,他很聰明,不會在這個時候假裝什麽也沒發生。他維持住了尖銳又不服管的模樣,承認說:“聽您的是應該的,但我不是很高興。”

他這樣說,塵先生反而相信。塵先生笑了,拍了拍滕錯的肩,說:“消消氣。”

滕錯挑眉,說:“沒氣。”

“別被插曲分了心,”塵先生垂指撫著手杖上的蜘蛛,說,“我要你來益嵬,是真正地又事要辦。”

滕錯有點驚訝,收起了態度。

他自證忠心,可以在寨子外麵給塵先生辦點事。塵先生要進一批給海\\洛\\因提純的機器,約好了四天後在池林客棧交易。這是滕錯的專場,驗貨和接貨就交給他來做。

“這幾天我完全留給你,”塵先生先打棒子再給棗,說,“房間不退,你好好休息,好好玩。忘記壓力,勞逸結合。”

滕錯笑了起來,說了聲謝謝。

四天後的接貨細節由藍蝶告訴滕錯,到時候會再有保鏢來幫忙。十五分鍾後,塵先生帶著藍蝶和三個保鏢離開了池林客棧。滕錯站在306房間的窗戶邊上,目送他們開車離開。

他把因為剛才的打鬥變得淩亂的衣服整理好,扯著皮筋把頭發放了下來。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被汗濡濕的掌心慢慢地幹了。

然後他下到一層,這裏不愧是黃賭毒齊全的地方,這會兒已經臨近午夜,這裏依舊人頭攢動。滕錯擠過人群,用眼神或者動作拒絕了無數個推銷或者試圖搭訕的人,到吧台找了個座位。

這裏視野很好,滕錯環顧了一下,在不遠處的一張牌桌上看到了蕭過。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