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先生的兒子們名為忠良,在他已經成為毒\梟後出生在逾方市,又跟著他安身在充滿罪孽的山寨裏,是他唯一的軟肋。他們除了外表,其實就是兩個孩子,這是從他們出生就注定的事。

也許這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塵先生也曾試圖弄清楚他發展的花園的目的,究竟是為了他的理想,還是為了給他的兒子們留下一種保障,但他失敗了。

這一刻他仿佛隻是一個平凡的父親,塵先生蒼老的聲音有些顫抖,他說:“我老了。”

“滕錯和他一起看著下麵,說:“我一直相信您會長生不老。”

塵先生哈哈笑起來,身體微微後仰,像是被恭維到了,又像是沒有被說服。

“不會的,人都會死的,”他最終說,“但花園不會。”

“嗯。”滕錯抬起眼珠看著落日,點了點頭。他在欄杆上伸開雙臂,對著虛空啞聲說:“長生不老!”

***

滕錯的住處就在小樓的後麵,他下樓,塵先生又在陽台上坐了一會兒。

那雙如同鷹隼般的眼一直注視著樓下,看到滕錯在經過院子的時候停下了腳步,陪著塵忠和塵良玩了會兒。兄弟倆好像很喜歡滕錯,朝他扔雨後的泥巴,髒了滕錯一身,滕錯也無所謂,一邊回擊一邊大笑。

半邊天空被染得橙紅,滕錯的臉被濺上了泥巴,反而像是蒼白肌膚上的深色裝飾。他玩兒得很開始,笑起來的時候眼似月牙,唇間露出雪貝一樣的牙齒,偏頭吐掉被扔進嘴巴裏的泥。

塵忠和塵良猛地撲過去,力道帶倒了滕錯。年輕人倒進雨後的淺淺泥坑,耍賴一樣在地上躺了好一陣。

他穿著一身黑,仰麵時露出那張詭麗的臉。塵先生眯起雙眼,稍微向前傾身。

滕錯和那人長得很像。

不過那人總穿白色,白大褂下麵還要壓白襯衫,長發總是盤上去的,一絲不苟,並沒有滕錯身上如此鮮明的妖氣。

塵先生站起身,從一旁拿過手杖。他出去的時候在門口遇到了剛好進來的龐叔,龐叔停在門前,看了眼院子。

滕錯像是被徹底打趴下了,在地上半躺著,拒絕撐身。塵忠和塵良憨沉地笑著,一邊一個,要拉人起身繼續。

龐叔詢問的眼神看過來,塵先生抬了抬指,說:“讓他們玩兒吧。”

他站在原地眺望了一會兒遠方,在四合的暮色中走下台階。龐叔跟在他側後方,跟著他走向後山。

“很久了,”塵先生歎聲說,“該去看看她了。”

***

滕錯抬臂擦掉臉上的泥,結果就被下一團打得偏頭。他也抓了把,非常隨便地揚出去,並不以打中人為目的。泥點像是劃過低空的流星,迸在地麵上,開出了淅瀝的花。

“你們兩個......”他喘了口氣,說:“才是真壞蛋。”

塵忠和塵良嗬嗬地笑著,臉上的肉都一顫一顫的。他們重複滕錯的話,說:“壞蛋!壞蛋,壞蛋......”

“壞蛋,”滕錯挑眉,說,“你們就是。”

“壞蛋,”兩兄弟一起指著他,說,“好看。”

好看的壞蛋捋了把長發,剛才沒來得及紮,上麵全是泥。他笑了笑,仰頭的樣子漂亮極了。

眼看兩兄弟又要發動攻擊,滕錯立刻服軟地舉起雙手,這個手勢他們看得懂,也許是因為塵先生的寨子裏總有人做。他們蹲下來,用手比出了槍的樣子,都對著滕錯。

滕錯看了看他們,這兩個人長得確實很像,其中一個人的側頸上有一顆痣,這就是最大的區別。

沒有痣的那個說:“投降啦!”

“投降!”有痣的那個大喊,“不許動!”

滕錯趁他們得意,飛快地站起身,他玩夠了,退向院門口。

“哥!抓住他!”沒有痣的那個喊:“俘虜要跑啦!”

他是弟弟,也就是說他是塵良,脖子上沒有痣,滕錯終於分清了。兩個人又衝上來和滕錯推搡了一陣,滕錯沒怎麽動,在緩降的夜色裏端詳著他們。

天已經要黑了,兩個人鬧了一會兒就被保鏢護送回屋。塵良不太願意進去,拉緊了塵忠的胳膊,跟保鏢較勁。

如果他們不是現在的年紀的話,這一幕也許會很溫馨。

滕錯原本已經要走了,但他聽到了什麽,又在院外麵停住了腳步,站了一小會兒。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他才發現他是陷在塵良的那一聲聲“哥”裏,心裏酸澀得厲害。

***

滕錯住的地方在山的背陰麵,是間高腳屋,被撐離了地麵,簡單的長方形屋子壓在斜屋頂下麵。這種屋子不開窗口,也不用電燈,因為四壁都是竹編,單層的席紋牆半透明,讓人真正意義上地日出而作。

從山頂繞過去,路上有崗哨,既是保護也是監視。滕錯經過的時候瞥了一眼,看到了正在巡查的於行。

他一手抓著手電,同時用那隻機械手抽打一個守夜保鏢的臉。

保鏢比於行矮了將近兩個頭,被打得站都站不穩,隻能死死地攥著肩頭連著□□的帶子,也不敢喊聲。

沒有任何原因,於行就是這樣一個暴力的人。十年的時間已經讓他變成了一個無可挽回的惡人,又或者他本就如此。

於行正值壯年,油膩的頭發在腦後紮成一個小辮兒,麵容凶惡,咧嘴的時候露出黃牙,還缺了半顆門牙。他褊著袖子,露出的小臂上麵紋著亂七八糟的圖案。滕錯眯起眼,在昏暗裏試圖辨認,最終在那一堆細密的墨印中辨看出了一個骷髏頭、一棵樹、幾隻蜘蛛和一團蜈蚣。

當他調動機械的手指,要戳向那個保鏢的眼睛時,滕錯吹了聲口哨。

於行立刻轉過身來,在看到滕錯的一瞬間露出了凶狠的神色。手電雪白的光束鋪開,滕錯淡定地倚著樹站在其中,雙手插兜,看也沒看他。

他看了那個小保鏢一會兒,認出來了。

“小紅薯,”滕錯挑眉,說,“過來。”

呆站在於行身邊的小保鏢本能地邁出腳步,又停住了,看了一眼於行,最終躊躇著畏縮不前。

“啊......”滕錯立刻做作地捂住額角貼著紗布的地方,呲牙咧嘴地說:“不行,不行了,我受傷了!小紅薯,快,快過來扶著我!”

小保鏢立刻跑向他,抓著他的胳膊。滕錯站起了身,和於行目光相對。

“滕錯!”於行惡聲說,“上次沒好好打招呼,沒想到你自己送上門來了!”

周圍沒有別人,兩個人的仇恨都不再掩飾。於行眼裏的黑暗似乎取悅了滕錯,讓他露出了微笑。雪白的光和他的膚色是一種,他這會兒脫掉了外套,裏麵的高領衫很緊身,完整地勾勒出他身體的每一條曲線。他身上被濺得都是泥漿,但這輕微的狼狽感隻能讓他看上去更美輪美奐。

他甚至狀態很無辜地眨了眨眼,反問:“我送上門,你就能幹點什麽嗎?”

於行勃然大怒,罵聲說:“我操\\你媽!”

“嘶……這可能有點難,我沒媽。而且——”滕錯笑著去看於行,目光從於行的臉看到垂著的那隻機械手,然後稍微平移,看向於行腰\\胯的位置。

他很認真地求知,問:“你確定你還可以嗎?”

這個目光激怒了於行,他當然知道滕錯什麽意思,這是對他的完全羞辱。

十年前的那個夜晚,試圖和滕錯發生點兒什麽的於行中了美人計,在興奮的狀態下被滕錯用石頭生生砸爛了手,還有他曾經猥瑣和得意並存的地方。滕錯把他按在沙灘上,和著沙子,塞了他一嘴從他自己身上掉下來的爛肉。

被截了肢的手可以安機械手,但有的感受隻能由骨血帶來。他從最根本上變成了一個殘破的人,再也無法獲得最原始的快樂,別管是自己動手還是和別人。

然而剝奪了他可能性的人比以前的任何時候都要好看,盡管肩膀並不算窄,修長幹淨的手也能看出是個男人,那人的臉龐上沒有任何男性堅強硬朗的蹤跡,陰柔和嫵媚這樣的女性特質也未嚐有絲毫的突兀。他隨便看誰一眼,真情假意都無所謂,再笑一笑,就是在故意地散發**,沒人的欲望不會被撥動。

這是個邪氣恒生的人,十年不見,妖孽已經徹底修煉成了。

滕錯觀察著於行的反應,遺憾地說:“那就是不可以了。”

於行忍無可忍,從腰間拔出手\\槍,走過去抵住了滕錯的額頭。

“你信不信!”他目眥欲裂,“你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

“信。”滕錯點點頭,真誠地回答。

但他們都知道於行不會扣下扳機,如果他是會如此輕易就被衝動左右的人,他不會能坐到護衛隊長的位置。

果然,於行的指尖鬆弛,他隻是用槍狠勁兒地戳了一下滕錯的前額。

“姓滕的,你給我等著!”他陰狠地說,“十年前算我看走了眼,不過沒關係,我他媽遲早讓你變成真鴨子。”

“那也是你享不了的豔福,”滕錯做作了撩了把鬢邊發,哈哈一笑,說,“到時候怎麽辦,你站邊上叫好?”

“嘴皮子救不了你,”於行重新把槍別回腰間,指了一下滕錯,“你這張嘴遲早得含點兒別的!我盯住你了,媽的,你最好小心點!”

“啊,”滕錯壓著胃裏翻滾,說,“那你動作快點哦。”

然後他攬了把身邊小保鏢的肩,頭也不回地走了。

***

小保鏢都被嚇懵了,他剛才是真的覺得於行會打死滕錯。他扶著滕錯的胳膊,覺出身邊的人真有點腳步虛浮。

“滕、”他打著手電照路,一邊結巴地說,“滕......滕先生?”

滕錯被他這稱呼叫得一個激靈,皺著眉說:“叫哥得了。”

“哦!”小保鏢說,“滕哥。”

滕錯鬆開他,誒了一聲。

“滕哥,”小保鏢著急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滕錯仰了仰頭,看到了繁星間的月亮。他歎息了一聲,說:“不過我好想殺了他啊!”

他可以不動聲色,但他知道,那個窮凶極惡的人恨死他了。

能在忠良寨重新見到於行,這件事其實也在滕錯的意料之外。舊仇是很可怕的,他甚至覺得這是塵先生故意的,當年在島上也有其他人受傷嚴重,都毫不猶豫地被放棄掉了。但於行沒有,這是一種對滕錯的壓製,有這樣一個和他不共戴天的人在這裏,滕錯行事將受到諸多限製。

他還在發愁怎麽和警方聯係,還要調查關於自己的事。現在又出了個於行,腹背受敵,這讓滕錯非常不爽。

“都怪你,小紅薯,”他忽然抱怨說,“救了個你,多了個仇家。”

這話不準確,但他就是想要發發牢騷。小保鏢很不自在,保持沉默。

過了挺長時間,兩個人都走到滕錯屋門口了,小保鏢才看向滕錯。他的臉早被於行打腫了,下顎青紫,牙齒間都是血。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滕錯疑問地挑了下眉,問:“怎麽啦?”

“滕哥,那個......其實,我......我、”小保鏢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叫小芋頭。”

“哦。”滕錯麵無表情地轉身,說:“芋頭沒有紅薯甜,難怪我記不住。”

小芋頭臉都漲紅了,磨蹭了一會兒就走了。滕錯看出了他的心思,又扔了顆糖過去,最後一塊兒了。

進屋之後桌上有個餐盤,滕錯伸手一試,飯菜還都是溫的。

他前幾天晚上都在實驗室裏忙,廚房會給他送房,今天估計是看他沒在,就送到房間來了。滕錯不怎麽想吃,無聊地用筷子撥著碗裏的糯米飯。

他在叮當的響聲裏聽出了不對勁,碗端起來,地下的凹陷大小合適。滕錯指尖緩緩摸索,摳出了嵌在那裏的衛星電話。

電話不大,剛好能被蓋在掌心。電量是滿的,滕錯飛快地按鍵,沒在裏麵發現任何聯係人。

這是有人特地送來的。

問題是,這人是誰!

滕錯本能地站起身,快速把屋子裏外都摸了個遍,最終一無所獲。他在這時候真切地有了一種在迷霧裏摸索前行的感覺,敵友都藏在暗處,他走在懸崖邊上,在緊張裏生出了些許興奮。

滕錯沒睡,月至當空的時候,電話響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