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員沒想到蕭過會這麽回答,因為他看來是實在不像能說出這樣話的人。

不過專業素養還在,工作人員反應迅速,問:“你在他的工作場合見過他?”

“沒有,”蕭過的聲音很低,“但是那個人長得好看,所以穿什麽都好看。”

他如此直接並且曖昧,工作人員挑起的眉好久都沒放下去,然後也笑了。

最後一場測謊結束,蕭過從地下室上回到一層。他回了下頭,樓梯盡頭的光昏黃,看上去暖烘烘的,像是地下的太陽。

他在會議室裏睡了一會兒,報告就出來了。他隨著開門聲睜眼坐起來,譚燕曉夾著文件進來,衝他豎了下大拇指。

譚燕曉坐下來,說:“通過了。”

蕭過點了點頭,他看起來很憔悴,下巴上冒出了胡茬,眼下深色蔓延。他聲音啞了,咳了一聲,問:“什麽時候出發?”

譚燕曉把手裏的文件遞給他,說:“你的身份。”

蕭過的身份並不是完全虛構的,負責潛伏和安全工作的政府部門都有龐大的數據庫,這樣就能讓臥底工作者的身份真假參半,並且擁有完整的履曆。蕭過把文件看完了,目光落在“子承父業”四個字上。

他當警察,脫離了蕭思業和楊璿的羽翼,沒想到在這個時候要用起父母的職業。這樣的諷刺讓蕭過無言地盯了半晌,然後苦笑了一下。

“你的各項訓練都已經完成了,”譚燕曉平靜地說,“完全地背下身份信息之後就可以出境了。你過會兒去趟術部門,相關的設備正在安排,你在我國境內的接聯係人是我,我的代號是‘海燕’。”

蕭過的指腹擦過頁腳,他點了點頭。

“這些是給你擬出的代號,”譚燕曉指向紙張上被豎著排列的幾個詞,說,“你可以自己選擇。”

蕭過掃了一眼,問:“當年,他的代號是怎麽來的?”

譚燕曉當然知道他在問誰,一愣過後說:“是他自己取的。”她想了想,“我想大概和他的本名有關?”

蕭過的咀嚼肌動了動,他指了指其中一個名字,說:“要這個吧。”

火石。

蕭過悶聲說:“就是想要湊一對。”

他最近似乎格外坦誠,譚燕曉也微笑了一下。

“譚局,”蕭過坐直了身體,問,“他當年也經過了這些測試,對嗎?”

譚燕曉在和滕錯接上線後,獵狐辦的人給過譚燕曉烈火過去的資料。譚燕曉點了下頭,說:“對,而且......”

她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訴蕭過,最終還是說:“而且他通過博弈組的測試,隻用了不到二十四小時。你的完成度和用時已經破了記錄,但他比你還厲害。”

“啊。”蕭過想說的話在喉嚨裏卡了一下,沒再出聲。

“當年他被塵先生送出國,說是丟了護照,借此通過大使館聯係的獵狐辦。”譚燕曉給他複述,“他被塵先生養了一年,賺夠了信任。原本他們是想把他直接撤出來的,但他自己要求潛伏,並且通過了所有檢驗。”

蕭過合上文件夾,說:“那個時候他才十八歲。”

“其實,按照我們的標準,”譚燕曉說,“你和烈火都不能執行這樣的任務。”

去犯罪集團潛伏是個危險係數極高的任務,選人的時候有三個標準,除了最基本的自願以外,還需要符合三代以內政治清白和並非獨生子女這兩條。

滕錯的生父是罪犯,蕭過是獨生子,而且母親還活著。但他們的存在都具有唯一性,所以他們得以成為特殊。

“烈火的成績的確不可思議,哪怕是和專業人員比。”譚燕曉必須承認,她歎息一聲,又說:“但當時的報告上就標明了心理問題,情緒控製就差得負分了,起伏太大......但是很奇怪,從來不會在正事上露破綻。”

準確地來說,當時負責滕錯的人都被這個年輕人嚇到了。那個人長了張美到驚天動地的臉,偏偏對最危險的事表現出了一種變態的執著。他熟練運用槍械,對於毒品製作和研究方麵的知識甚至超過了隊裏的專家,在接受模擬審訊等訓練時遊刃有餘,讓人分不清他是否在演戲。

他彪悍而且瘋狂的身軀上,披著張如同鬼魅般豔麗蒼白的皮囊。他是扮成鬼的人。

“他......”蕭過沉聲說,“他生病了。”

這會兒很晚了,機關大樓的門是玻璃的,能看得見外麵的漆黑。蕭過不願意再說什麽,借口背資料,一個人到外麵抽煙。

邊境的穹頂裏閃爍著浩瀚的群星,蕭過把思念藏在望向他們的目光裏,腦海裏都是滕錯的樣子。

星光漸收的時候所有的通訊設備和部署安排都做好了,蕭過睡了五個小時,畢竟是年輕力壯,精神狀態已經恢複了。軍隊給他備了輛汽車,符合商人身份的,由他自己開,明著出境。

他在軍營門口對譚燕曉敬禮,又和蔡傑和戴盛民分別握手,項山多少了解了點兒內情,站一邊想上前又不敢。

“火石,我最後重複一遍,”譚燕曉說,“你在境外的身份是去試水的翡翠商人,我的代號是海燕,是你的直接聯係人。你的任務是想辦法獲得烈火的消息,成為烈火的接頭人,但到了境外,你們的背後就不再是市局和軍隊,記住一切都要見機行事。”

蕭過麵無表情,但聲音很堅毅,他說:“明白。”

他一直表現得非常平淡,這不是生離死別,他沒有要傷感的地方或者心思。後事於他而言近乎為零,物質的都不重要,唯一就是至今還昏迷不醒的楊璿。不過沒關係,組織上會有照顧,因為如果他交代在境外,也能弄個烈士當當。他上大學的時候離開家,和父母的聯係少之又少,他傷感又清醒地意識到,他在這個時刻,隻能想到那個叫小灼的人。

他發動汽車,揮了下手,在關上車窗前說了聲“再見”。

過界碑的時候他暫停了一會兒,四周沒有人,蕭過站在界碑邊兒上抽了根煙。

晨曦即將到來,天空是由深入淺的紫。黑夜的尋覓最終跌於無果,頭頂沒有喜鵲搭成的橋,也沒有被風揚帆的船。他要到滕錯身邊去,隻能靠他自己。

他接受小灼曾經受過的訓練和測試,走小灼曾經走過的路,讓兩個人努力的方向一致。蕭過不是閑來無事剖析自己內心的人,但他知道,這是帶點兒自虐的行為,因為他想要體會滕錯當時的心境。眼前這片土地危機四伏,像未來一樣不可琢磨,一個人踏上去,那是無法磨滅的孤獨感。蕭過突出最後一口煙,能在白霧餘飄間看到滕錯這十年裏踽踽獨行的模樣。

這不是來自蕭過的彌補,而是要堅定地和那個人一起做有意義的事。年少時的聲音就在耳邊,蕭過掐滅煙,回去開車。

現在暗夜獨行的是兩個人了。

***

SUV停下的時候滕錯靠著後座,偏著頭像是睡覺了。司機在前麵叫了一聲,他沒反應,司機探了身過去推了一下,他才坐了起來。

這一路開了很久,期間沒有休息,車輪下顛簸不停。滕錯胃裏空,身上帶傷,難怪睡著了。

“到了。”司機給他摘下蒙著眼的布。

“你車開的真差勁,”滕錯捂著肩膀,不滿地說,“我要吐了。”

司機沒理他,滕錯側頭,車窗外隻能看見深密的樹。他咽了下口水,耳膜的反應再次確認了這個地方遠高於益嵬鎮的海拔。他低頭看了眼手表,行車時間已經超過了十一個小時。

他根本沒有睡著,但確實難以在黑暗中僅憑感覺記住方位或者辨別路線。如果司機沒有欲蓋彌彰地繞路,那麽他們離益嵬鎮已經很遠了,半天的車程,步行至少要四五天。

車停在靠近山頂的位置,滕錯下來,活動了一下已經坐僵了的四肢。他眺望出去,像是置身在巨人的畫作裏。

他們是黃昏時分上的車,這會兒已經破曉。太陽在淺藍的蒼穹裏衝破層雲,光迸成細束,再攤灑開來,變化成萬丈的金芒。放眼望去都是山峰,連延無盡,至少有百裏,也就是說追蹤器大概率已經斷了線。秋風帶著點兒冷,吹得動繞在山巔的如紗白雲,從那裏的輕薄望下去,深深淺淺的青綠交疊眼神,蒼茫裏能聽見梟鷹在茂枝間的喋喋嘶叫。

陡峭的路如同階梯般向上,路邊都是建築物,掩在樹木間。木板和水泥交錯,雜草叢生的地方屋子都被架高了。

有幾個人湊在一起抽煙,都穿著白大褂,口罩堆在下巴上,手裏拎著防毒麵具。這樣的配備滕錯看一眼就知道是怎麽回事,製\\毒人員不至於這樣,山上有實驗室。

路邊接近一人高的石頭上用紅漆寫著字,三個都龍飛鳳舞。

忠良寨。

滕錯的目光癡戀一般描繪過去,他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花園最核心的地方。他來到這裏,要和更肮髒的陰暗的人為伍,山崖就在眼前,一步走錯就是粉身碎骨。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