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有一處建築,白石搭出台階和小樓,白牆青瓦,門匾的樣式像是古代的廟宇,左右兩邊雕著兩枝尖瓣層疊的花。建築側麵有風力發電設備,巨大的扇葉呼出沉悶的響聲。

背著步\槍的保鏢光是在門前的砂石路上就有十幾個,藍蝶和她的保鏢從另一輛車上下來。護院的人朝他們招了招手,要按規矩搜身。

滕錯靴子裏的蝴\\蝶\\刀被抽了出來,他不怕東西被收,沒了趁手的武器可以再找,但他禁不住過於精密的搜查,因為他的追蹤器就在刀柄裏。

搜他的保鏢皮膚黝黑,又瘦又小,眼睛顯得很大,看著也就十一二歲。塵先生在這裏的勢力不小,這孩子估計是住在邊境附近的人,被花園招募過來的,塵先生就喜歡這些從小養到大的保鏢。

小保鏢把刀在手裏顛量了幾下,沒看出什麽,又來摸索滕錯的腰間。但是動作不熟練,虛著距離,反反複複地像是擔心漏掉了哪兒。

滕錯毫不客氣地哼了一聲,小保鏢抬眼看他。

“給你摸,別不好意思。”滕錯按住他的手背,帶著轉向腰側,一邊婉轉地說,“但要摸就好好摸,實一點,要我教你嗎?”

小保鏢沒有接話,沉默是他們被塵先生訓練出來的工作素養。他使勁兒低著頭,看上去無動於衷,但飛快收回去的手和赧紅的耳根都不是這個說法兒。

蝴\\蝶\\刀被小保鏢遞給身邊的同事,連著藍蝶的匕首一起統一保管。小保鏢摸到了滕錯的口袋,掏出一大把糖,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啊,這些不能給你。”滕錯笑嘻嘻地說,輕輕地握住了小保鏢的手腕,“我一天都離不開它們。”

聽他這麽說,小保鏢下意識地認為手裏的這些不止是糖這麽簡單。他皺眉,說:“塵先生不允許花園的人吸\\毒。”

滕錯也板起了臉,問:“誰說這些是毒\\品?”他現場剝開一顆放進嘴裏,輕彈了下糖紙,給麵前的小保鏢看。

然後他把糖球抵在舌尖和上齒之間,微微張開嘴給小保鏢看。糖是薄荷味的,過了幾秒就辣得滕錯稍微吸氣。

“看到了嗎,貨真價實。”滕錯的舌頗有技巧地一卷,又伸出來舔了舔嘴唇。小保鏢漲紅了臉,偏偏他的雙眼還含光帶笑。

滕錯說:“我愛吃糖,塵先生是知道的。要不你去問問他?”

別說問,小保鏢從來就沒被塵先生正眼瞧過,更沒和塵先生說過話。他捧著糖的手猶豫地停在半空,在想要不要去匯報。

“沒關係,”有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還給他吧。”

小保鏢手一抖,糖掉了幾顆下去,他也沒顧上,轉身說:“塵先生!”

黑木的手杖輕杵地麵,扶按在頂端銀色蜘蛛上的那隻手一如過往,蒼白而且少有皺紋。深色的西褲、襯衫和馬甲包裹著老者修長的身軀,銀灰色的發向後梳,在風裏絲毫不亂。紋壑縱橫的臉看上去睿智而深沉,淺色的薄唇抿出笑容。

他看上去像個年邁的學者,但那雙眼永遠保持漆黑,冷得像是漫漫無涯的冬季。

滕錯的眼在看到塵先生的那一霎就開始充血,他垂下眼瞼,頷首說:“塵先生。”

塵先生步伐徐徐,對小保鏢揚了一下下巴,說:“把糖還給小錯。”

小保鏢有些慌亂地點頭,把手裏的糖放回糖錯手上,又蹲身去撿那些剩下的。滕錯把糖重新揣進兜裏,塵先生就到了麵前。

“小錯。”他張開雙臂,深深地看著滕錯,似乎是在考驗兩個人的默契。他說:“三個半月前,我們還欠著對方什麽?”

滕錯哈哈笑起來,幾步上去,和塵先生緊緊地擁抱。

兩個賽著蒼白和消瘦的人如此親密,這一幕真的詭異極了。小保鏢大睜著雙眼,藍蝶倒像是已經習慣了,隻是站在後麵,很安靜地看著。

塵先生說:“瘦了。”

滕錯說:“您也是。”

他的手按在塵先生後肩,都說老人的骨骼脆弱,的確如此,似乎隻要他一使勁,就可以完成一場刺殺。

滕錯咬緊了牙關。

他以前沒有著急過,潛伏任務裏最忌諱的就是魯莽,遇見蕭過的確讓他決心加速解決花園,但他從未像此時此刻這樣想要要一個人的命。

是塵先生殺了滕勇安。

這之間一定有尚未被挖掘的隱情,他為什麽會被如此算計,塵先生到底知道多少,他的一生究竟有多少是真,這些都還沒有答案。但滕錯不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他這會兒隻想要塵先生的命。

憤怒壓著天平,理智的重量不堪其重。他像是要犯病一樣熱血沸騰,但他也有自己的藥。

兩個人平安地分開,塵先生的一隻手臂還搭在滕錯肩上。他沒有滕錯高,滕錯一隻手攙扶在塵先生腰那裏,他們仿佛一對父子。

塵先生拍了拍滕錯的臂膀,低聲說:“聽說你受傷了。”

“嗯,”滕錯撇了下嘴,露出了厭惡的表情,說,“被條子打的。”

他挑釁一樣地看了眼藍蝶,言出必行地真的擺出了一副要告狀的樣子。

塵先生確實在他身上聞到了血腥味兒,左肩和右臂出的衣服明顯是被浸濕了又幹掉,暗色已經凝成了塊。

塵先生仔細地看了看滕錯蒼白的臉,又握了握他顫抖的手臂,皺起眉頭,說:“一會兒叫讓寨子裏的醫生過來看看,好好休息幾天。”

他看了眼遠處的山林,又說:“剛好,這裏是個好地方,適合養傷。”

他就這樣拉著滕錯,在轉身的時候看到了藍蝶,就像是被風吹走了所有的和善表麵。他冷著眼看藍蝶,藍蝶叫了聲“塵先生”。

她的雙手有些顫抖,但仍然保持著和塵先生的對視,說:“對不起。”

“藍蝶啊......”塵先生長歎了一聲,看了藍蝶很久,然後問:“你對不起我什麽?”

藍蝶聽到了自己牙齒在等緊咬間發出的“咯吱”聲,她的聲音也有點顫抖,說:“交易失敗、人員被捕、安全屋被抄......”

她細數著自己失職的地方,塵先生在她滑了音的那一刻問:“還有呢?”

藍蝶沒有立刻說話,塵先生冷漠地說:“說下去,我要聽你說。”

“逾方市......”藍蝶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氣,說:“逾方市的銷售線條全部被封,庫存和人手全部丟失。”

“逾方市,”塵先生聲音裏充滿遺憾,“那是我們在國內最大的財源。”

然後他鬆開滕錯,伸手從身側的保鏢腰間拔出了□□。他毫不猶豫地給槍上膛,就連一旁的滕錯也皺起了眉。

塵先生垂手握著槍,陰沉的天鋪就在他身後,閃電劃過天空,他看向藍蝶的眼睛被點亮了一瞬,繼而又恢複成深不見底的冷靜。藍蝶和塵先生對視,並沒有出聲。

她其實並不避諱懲罰,也不害怕死亡。但她想要為塵先生永遠戰鬥和分憂,所以她畏懼的是塵先生眼中的失望,好在現在還沒有出現。

“我丟了逾方市,”塵先生十分漠然,“總得有人來負責。”

藍蝶點點頭,想了一下,沒有閉上眼。

塵先生抬起手,利落地扣動扳機。

子彈擦傷了藍蝶的耳廓,站在她側後方的保鏢,從逾方市過來的那一位,在這一擊裏應聲倒地。遠處的天邊響起悶雷聲,汩汩鮮血從保鏢眉心的窟窿裏湧出來,溪流一般散布於麵孔之上。

殺生的塵先生沒有露出任何情緒,這樣簡單的射擊對他來說像是點燃一根煙一樣簡單,做的次數多了,不會被年紀影響絲毫。他就像是猛地結束了蟄伏的毒蟲,渾身淬著劇毒,獵物甚至沒有反應的時間。

塵先生把槍遞出去,然後對藍蝶說:“我對你下不去手,那就讓他來負責吧。”

藍蝶都沒有回頭看自己的貼身保鏢一眼,她隻是感動地看著塵先生。蒙蒙細雨罩下來,塵先生轉身,用指尖點過了滕錯和藍蝶所站的方向,說:“進來吧。”

滕錯走的時候又回頭,問那個小保鏢:“叫什麽?”

小保鏢被剛才的塵先生嚇到了,他沒有名字,也沒來得及不好意思,木納地說:“小、小芋頭。”

“糖,吃過嗎?”滕錯問,“小芋頭。”

小芋頭張開嘴又閉上,然後搖了搖頭。

滕錯從兜裏摸出個棒棒糖扔了過去,然後轉身走了。

小芋頭捏著糖的小棍子,盯著滕錯的背影一直看。

***

小樓裏的布置非常古典,到處都是純金和純銀的裝飾,盆景裏的假山竟然是翡翠做的。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就能被建立起來的,滕錯知道,塵先生擁有這個寨子已經很久了。

二層的陽台上搭著竹棚,被布置得像是冥想室,三個人都坐在蒲團上,占了小茶幾的兩邊。風過時細小的雨滴從外麵飄進來,逐漸濡濕了人,塵先生看起來很享受。

他要複盤逾方市發生的一切,藍蝶對於每個問題都回答得非常誠實。塵先生已經過了問責的階段,但他仍然感覺自己被人架空了。

“彼得·肖,”塵先生把茶杯放在掌心,在漫不經心間透出了不善,說,“他是這次的罪魁禍首。”

本質來講,這話不錯。彼得和花園的第二次交易太早了,而個中原因是因為彼得選擇了人體運\\毒。這種運輸方式是等不起的,如果毒\\品被排出體外或者在體內破裂,這批貨就再難出手了,所以一般情況下,如果不是在極其有把握的情況下,體內運輸的人員是不會被派出來的。

塵先生倒茶,在白煙嫋聘間說:“愚蠢。”

他稍頓,然後問:“侯韋康叛變了?”

“是的。”藍蝶思考著點了點頭,“從我們抵達他的工廠,到警察追過來,期間不到二十四小時。工廠裏是有電的,我們晚上分開住,他有足夠的時間聯係警察。”

“你覺得,”塵先生問,“他是什麽時候背叛我們的?”

“也許在我們開始向邊境逃跑後,”藍蝶回答,“也許更早。他獨自負責那個工廠,說不定早就變成了警察的線人。”

塵先生看向滕錯,問:“他試圖把事情栽到你頭上?”

滕錯口中的糖塊碰著牙齒,響了一聲,他點了點頭。

塵先生問:“為什麽?”

“他知道我是研究人員,大概不想讓我成功出境。”滕錯半眯著眼,“也可能是因為他不敢栽贓別人。”

塵先生沉默了很久,然後點了點頭,看起來被說服了。雨點浸了茶香,輕輕地落在滕錯的手背上。

塵先生喝完了茶,說:“可惜。”

他冷笑,“可惜侯韋康已經死了,否則我會親手解決他。”

他發泄過了,現在各方神佛都聚集在忠良寨,大家都要有新的定位。塵先生衝樓下招了招手,過了幾分鍾,就有兩個人從樓梯上來了。

滕錯側臉看了一眼,臉色變了。

他沒有抬頭,就是眼珠向上揚,挑起的眼角也藏著犀利。那人看到滕錯之後也愣住了,神情在一瞬間變得凶狠,本能地張開嘴,但最後沒說什麽。

他向塵先生打招呼,然後忍不住看向滕錯。他穿著黃綠色的作戰服,右手從袖口裏垂出來,黑色冰冷,是一隻機械手。

時空仿佛也扭曲起來,寂靜的對峙隻有幾秒,但感覺沉重又冗長。滕錯眯起眼,咬著字說:“於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