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開始震動的那一刻蕭過還在工廠的另一頭,但從他進屋開始就盯住了滕錯。他看著那人置身罪犯中間,被同事打傷,一路狼狽閃躲,在能逃出去的時候救警察,然後就那麽蜷在那兒等死。

他想的沒錯。

如果他再不去,滕錯就不會回來了。

蕭過趕在二層塌下來的前幾秒開始奔跑,踩過瓦礫,躍過不知道誰的屍體。周圍轟鳴聲不斷,火已經從二層燒了下來,人被炸開的皮肉迸出鮮血,但他在槍林彈雨裏隻看得見滕錯。

有尖兵倒下了,盾牌被扔在地上,蕭過俯身抄起來,然後飛撲過去。他緊緊地抱住了滕錯,兩個人一起被力道帶得滾了半圈,他不肯讓滕錯沾著碎石,一手舉著盾牌撐在上麵,靠蠻力擋住了墜物。

手臂裏的人瘦消更甚,骨頭硌到了他的肌肉。蕭過的小臂勒在滕錯肋骨的位置,滕錯每一下呼吸都帶著骨骼擴張,這熟悉的觸感讓蕭過放下點心。粗喘和心跳聲充斥在小小的空間裏,汗珠順著下顎滴下去,蕭過騰不出手去擦。

他低著頭,有些變形的頭盔跟著向下低。在遮擋所剩的縫隙裏,他看到滕錯睜開了眼,看了他須臾。

汗和血沾了泥,混雜在這張美麗的臉上。滕錯的眼泛著紅,蒼白的手抬上來,把他的頭盔推了上去。

這樣兩個人就是真正地看著對方,他們喘息不定,呼吸逐漸合拍。兩雙眼的瞳中都隻有對方,一切變得淚紅。

四周的轟砸停了下來,蕭過把墊在滕錯身下的手臂收回來,極力控製著指間的顫抖。他笨拙地去摸滕錯的臉,試圖抹幹淨那上麵的髒。

滕錯捉住了撫在他頰邊的手,張開嘴想說什麽,先被粉塵嗆得咳嗽起來。

有人在廢墟上呼喊,槍聲再次傳來,離他們很近。蕭過側身,用膝蓋撐著地,臂膀蹭在地上,俯身抱住了滕錯,力道大得讓滕錯又悶聲咳了幾下。

蕭過的嘴唇開始顫抖,他低著頭,離滕錯越來越近,看著滕錯的眼紅得像是要哭出來。雙唇的劇烈顫抖被暫時壓製,蕭過的喉結滑動得厲害,然後他終於低沉地發出了聲音。

他說:“小灼。”

這一聲短促而艱難,但已經讓滕錯渾身戰栗,仿佛被什麽擊中了一般微微仰起頸,閉上了眼。

小灼。

這兩個字比千斤重,蕭過出現在這裏,滕錯明白,這個人已經什麽都知道了。

“小灼,小灼......”蕭過啞了嗓音,壓著接近哭腔的破碎聲調,不斷呢喃。

“我來了,”他說,“小灼,我來了......小灼,你看看我。”

滕錯聽話地睜開了眼,他想摸摸蕭過的臉,但他抬手時胳膊上流出了更多的血,染紅了一邊的石塊。蕭過的瞳孔都縮緊了,他扛著盾牌的胳膊頂住了酸痛,再次向上,墜在盾牌上的碎物掉落,他試圖在底下製造出更多的空間。

有光從縫隙裏照進來,然而滕錯的手從領口伸進去,抓住了蕭過的防彈背心,輕輕地向下拽。蕭過明白他的意思,持盾的那隻手慢慢地鬆了力道,盾牌被架在上麵,他抽出手爬身下來,兩個人身體緊緊相貼。

蕭過發麻的手臂有點不穩,但他不肯再鬆開滕錯。他狠狠地按著滕錯的後腦,讓人埋首在他的頸窩。

臉龐和脖頸是他們此時唯一可以直接肌膚相貼的地方,微顫間的熱量進入身體,令人動情。滕錯被這樣抱著,僵硬地轉動著眼珠,像是被凍僵後的回暖。

他用嘴唇蹭了蹭蕭過沾著血和泥的側頸,小聲說:“蕭哥。”

“我在。”蕭過顫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男人聽起來仿佛真的在哽咽,他在道歉,卻還帶著一點點狠勁兒。像是剛剛找回故意走丟的孩子的家長,星點的惱怒夾在如釋重負和心疼懊悔裏,抱著滕錯不肯撒手。

滕錯的眼睜大了,他想說什麽,張開嘴又失了聲。

他也來不及說什麽,比剛才更為迫烈的槍聲已經響了起來。

相擁的這幾秒被延伸成幸福的永恒,對他們來說奢侈得不行。重逢的舊還沒有敘,他們就要分開,然後分別拿命去搏。千言萬語堵在胸膛裏,化作聲聲泣情的心跳和無比複雜的眼神。人的情愫有那麽多種,喜悅、擔憂、愧疚、愛戀,還有一點點因為先前隱瞞的怨氣,都在滕錯猛地吻上來時炸開在心口。

他動作太猛,兩個人唇齒相磕,這一吻更像是啃了一口。滕錯索性咬下去,嚐著了血味才後退。

“蕭哥,”血珠在滕錯唇上綻開鮮豔,他還摟著蕭過的脖子,低聲說,“送我走。”

蕭過並不回答。

他們都在私心裏演過無數次半途而廢,兩個人遠離戰場去過單純的日子,不理不問樂得糊塗,但這巨大的**在心底的堅守麵前再次敗下陣來。滕錯撐著手臂,在狹小的空間裏摸索著找到了他的槍和蝴\\蝶\\刀。

蕭過沉默地看著他,伸手用拇指碰了碰他側頸的擦傷。

“我的追蹤器也許會掉線,”滕錯蜷了腿上來,把刀放進靴子,快速地說,“目的地是境外的益嵬鎮,估計塵先生會在那裏接人......”

有什麽在離他們不遠處爆炸,打斷了滕錯的話。碎石濺起,蕭過迅速趴下來,把滕錯壓在胸膛底下。

這一陣過去,滕錯耳邊尖銳地鳴響。蕭過身下的空間溫暖又安全,那裏有他想要的一切,但他知道自己沒有眷戀的資格。

壓下來的石塊被掀開,滕錯舔走了唇上的血,品嚐一般抿了抿嘴。然後他推開蕭過,翻身匍匐在地,透過被炸沒了玻璃的窗戶看到了後院裏的藍蝶。

他要過去,卻被蕭過握住了手腕。

蕭過半跪在地上,身軀像是護著滕錯向前的山。他仰起臉,對滕錯說:“小灼,你......”

他的聲音退下去,滕錯頓著身,問:“嗯?”

“你,”蕭過說,“記得回來。”

從硝煙戰場回到安穩現世,從遙遠他國回到家鄉故土。從一個人回到我身邊,從地下回到人間。

仿佛有那麽一瞬間的萬籟俱寂,槍林彈雨悉數被蕭過的乞求消了音。男人低沉微顫的聲音飄散耳邊,滕錯的眼裏湧出了淚,他在酸澀間扭頭,舌尖上還有蕭過的唇間血。

兩個人一跪一蹲,滕錯任由蕭過拽著手腕,但他沒有回頭。

他溫柔地看著沒有蕭過的前方,輕聲說:“你好好活,我會回來。”

蕭過的手鬆開了,他用盾牌為滕錯做出掩護,讓滕錯翻躍過窗戶。從廢墟裏站起身的警察和毒\\販陸續踉蹌著也站起了身,有三個罪犯結伴跑向後門,蕭過飛快地瞄準開槍,打在了一個人的腿上。

毒\\販們死傷得差不多了,藍蝶和她的兩個保鏢逃了出去,已經出了院子,下到了山坡上,衝滕錯打手勢。院子裏的警察大多都還在緩爆炸的今兒,滕錯在車後麵蹲著喘了一下氣,拚命克製著沒有往蕭過的方向看,然後一鼓作氣地奔跑到牆邊,撐臂翻牆出去。

然而胳膊上的槍讓他不得不慢下速度,背後傳來腳步聲,他沒時間回頭看是警察還是花園的人,隻能憑著本能一矮身,果然有槍聲響起,但沒有打中他。

可他看到藍蝶的表情變了,皺眉盯住了他的身後。滕錯回身,他們這些人的反應都發生在一瞬間,侯韋康滿是血的臉一晃而過,滕錯已經有了動作。

兩個人拿槍指著對方,都是上了膛的。這一幕讓藍蝶也吃了一驚,所有人一起沉默了兩秒。

滕錯的腦子裏在電光火石間計算出可能性,但無論是哪一種,他我這槍的手都不能放。

“從背後朝我放冷槍,”滕錯惡狠狠地盯著侯韋康,說,“你很有本事啊。”

他眼神漆深,背脊半點沒彎,但其實已經覺出了困獸感。他的持槍慣用手是右手,可胳膊上的槍傷讓他的手腕吃不住勁兒,如果真到了比速度那一步,他沒有把握贏。

侯韋康的表情也變了,他個子小,伸著脖子梗紅著臉瞪人,有種猥瑣感。

侯韋康轉頭看向了藍蝶,說:“他是警察!”

這句話令人震驚,但藍蝶乍一聽是不信的。她和滕錯在一個島上受訓,之後的事也都由塵先生安排,滕錯不可能是警察。

但侯韋康很肯定,他甚至抬著槍向前了一步,說:“我親眼看見的!”

滕錯笑出了聲,陰柔的臉有點扭曲。他惡意地拉長了聲音,問:“你確定?”

“確定!”侯韋康似乎不敢和他對視,看著藍蝶,說:“蝶姐,我親眼看見的......”

“你在拖延時間,”滕錯陰冷地說,“我們現在本應該已經逃進了山林。”

“不!我真的看見了!”侯韋康大叫,他扣著板機的指尖在用力。他終於看向滕錯,說:“你剛才和——”

槍聲驀然響起,子彈從側腹打進去,侯韋康猛地栽倒,手\\槍脫手落地。滕錯轉頭看過去,高大的警察站在圍牆邊,舉槍正對著他。

那人的眉眼被擋在頭盔的陰影下,但滕錯永遠不會認錯蕭過。

這個時候最優選擇是擊斃藍蝶,讓滕錯一個人出境。但藍蝶已經臥倒,閃出了蕭過的擊殺範圍。滕錯別無選擇,把槍舉向蕭過,他用一種凶狠的眼神看著蕭過,轉身的時候用槍托蹭過了自己的左肩。

他在下一秒被蕭過擊中,子彈貫穿了肩頭。滕錯向後仰倒,被黏溫的血濺了半邊臉。

疼痛讓他眼前有點模糊,藍蝶在變故發生後迅速反應,拉住滕錯的衣領,一起滾下山坡,一邊喊了聲:“帶上人!”

她的兩個保鏢於是架起已經半昏不醒的侯韋康,滾落坡下的滕錯還能站起來,被藍蝶扶住了手臂,一起撤向山林。

蕭過站在圍牆邊,身邊有同事用通訊器問戴盛民是否要追擊,被抓的毒\\販和製\\毒人員都被解了腰帶和鞋帶,這是軍隊銬人前的固定程序。

“蕭副?”項山來叫人,但蕭過就跟沒聽見似的,緊盯著滕錯消失的方向。

扣下扳機的那一刻他的魂兒也跟著飛出去了,耳鳴愈發嚴重,他不知道是該感到擔心還是慶幸多些。滕錯對著他的槍眉頭也沒皺一下,那源自不移的信任,可蕭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

入了這行的人都要做好心理準備,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生死離別前和所愛之人道別。然而上一刻相擁的觸感還殘留在胸膛,這樣的落差蕭過受不了。

他摘下頭盔,說:“我要聯係譚局。”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