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璿和蕭思業並排坐在沙發上,楊璿在車上就哭了,這會兒眼圈還是紅的,蕭思業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蕭過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和父母接上目光。

“說話,”楊璿緊緊地盯著蕭過,嗓音有點啞,“你和那個男孩,是怎麽回事?”

“沒有怎麽回事。”蕭過說完了也覺得這話有點幼稚,他說:“我們在談戀愛。”

楊璿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神情激動地指著蕭過,說:“你再說一遍!”

蕭過說:“我們在談戀愛。”

他沒有要激怒楊璿的意思,但楊璿已經怒不可遏。她和蕭思業特意提早回來,趕著時間去學校接兒子,結果看見的場景讓她當時腦子裏就嗡嗡響。

她手都緊攥成了拳,逼著自己冷靜,問:“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蕭過想了想,誠實地說:“春節。”

楊璿跌坐回沙發上,和蕭思業對視了一眼,夫妻倆後悔都來不及。楊璿問:“兒子,你、你真的......是那個?”

蕭過已經料到他父母不可能輕易地接受他和南灼的事,主動說和被發現是不一樣的,弄得這麽狼狽,他心裏也很難受。

但他不會逃避,對楊璿點了點頭。

客廳裏有幾秒鍾的靜謐,楊璿的眼裏又出現了淚光。她捶了身邊的蕭思業一下,哽咽著說:“你看看,我就說咱不能不管兒子!你就是掉錢眼兒裏了!這麽多年放養......現在他這樣,怎麽辦!你說怎麽辦?”

蕭思業把夾著煙的手稍微挪開,等楊璿說完了,說:“找心理醫生。”

他身材高壯,坐在那兒不說話的時候確實很有威嚴,並且暫時還沒像妻子一樣激動。他看向蕭過,說:“你給我和那個男生斷了,我可以去聯係逾方市最好的心理醫生,肯定可以矯正的。實在不行就先休學,不扳過來你哪兒也別想去,我到時候讓醫生到家裏來,這種事兒不能往外傳。”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想著麵子!”楊璿罵了一句,但她同意蕭思業的想法,對蕭過說:“聽你爸爸的,得看醫生。你還年輕,就是一時糊塗,看了醫生就好了。”

然而蕭過沒讓她繼續說下去,他說:“我不會和南灼斷的,也不會去看醫生。這個是......”

“你什麽意思?”楊璿嗓音尖銳,“蕭過!你怎麽辦成這樣了?你以前很聽話的!”

她說的以前得追溯到十年前,但如今的蕭過已經接近一個大人。他誠懇地說:“同性戀不是病,真的,寒假的時候我和南灼去圖書館查過資料,這不是病,在國外一些地方更普遍,在動物界也有,說明它......”

“你給我閉嘴!”楊璿幾乎尖叫起來,“你沒生活在國外,也不是動物!”

“媽,你先聽我說完!”蕭過竟然也抬高了聲音,他說:“你們可以去查一下,這不是病,不用矯正。我喜歡南灼,我......你們應該也知道,我從來沒喜歡過人,但是南灼不一樣。從小到大我沒讓你們操過心,這次我也沒有想一直瞞著,我們是很認真的。”

他說完這句話稍微停頓了一下,還有更多的話想說,但蕭思業站起來,伸手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幹什麽!”楊璿看著兒子被打得差點從椅子上翻下去,跳起來抱住了蕭思業的胳膊。

“你認真個屁!”蕭思業不為所動,指著蕭過的鼻尖怒吼,“沒讓我們操心?你這一次就比得上別人一百次!”

蕭過緩過了來,也站了起來。蕭思業幾乎要掀了茶幾,說:“你給我坐下!”

蕭過半邊臉紅腫,嘴裏有血腥味,但他站在原地沒動,連目光也沒躲閃一下。

“行,蕭過,你行!覺得自己翅膀硬了是吧!”蕭思業變得有些狂躁,“我問你,今天下午,我和你媽親眼看見的,你跟他站街上在幹什麽?你還要不要臉!我告訴你,從今天開始,你別想踏出咱們家門半步!你那個、那個男孩,我親自去和他說,你們必須斷!才他媽十七八歲的孩子談什麽戀愛,還是兩個男生!那人不就是上次醫院那個嗎?你上次把手打斷就是為了他是吧,感情你們倆早就有那意思了?”

楊璿聽見他提打斷手那次,臉色也變了,她伸手推了蕭過的肩一把,說:“我就說我兒子傻吧,為了人家打架就能進醫院!”她眼淚在打轉,“那個男孩叫南灼是吧?我記得啊,長得像個女生,估計長大了也是個二刈子。小過,你被他騙了是不是?是他勾搭的你是不是?”

“不是!”蕭過忍無可忍,酸澀逼向鼻尖,他不是為自己難過,而是想到了南灼,他腦海裏都是南灼受傷蜷在地上的樣子。

他原本是想說服楊璿和蕭思業的,但現在看顯然不可能。

那就索性說開了吧。

蕭過像是放棄,也像是崛起,麵對憤怒的父母,仍然字字清晰地說:“媽,你不要說話那麽難聽。不是他勾搭的我,是我先對他表白的。同性戀不是病,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你們允不允許。”

他當然不具備任何跟父母談條件的資本,隻是倔強地想要和南灼在一起。

“兒子,你就是個傻子!”楊璿的眼淚掉了下來,“那是個什麽人?先不說他喜歡男人是個變態,就說他為什麽和你好?你根本不懂人心險惡!上次你給他打架弄得吊了一個月胳膊,下次還想幹嘛?你看,你和他在一起,回家了就和爸爸媽媽翻臉!我們家造了什麽孽要惹上那麽個不男不女的怪物,都是他......”

“談戀愛我和他兩個人的事,沒有‘都是他’一說。”蕭過對楊璿顫聲說,“如果他是變態,那我也是。至於翻臉,我也不想,我是真的很想讓你們同意,但如果你們始終不允許我也沒有辦法,媽您沒必要記恨南灼。”

“我就記恨!”楊璿無可遏製地哭訴,“要不是他你能這樣嗎!”

這一晚終究沒能得出任何結果,唯一的措施就是蕭過被關了禁閉。他爸媽還有保姆分別坐在家裏一樓和二樓,不讓他靠近座機也不讓他出門,從他房間裏翻窗戶出去也不行,兩個司機站院子裏,他根本走不掉。

蕭過一夜沒睡,輾轉反側,無比懊惱地發現他什麽也做不了。他半夜幾次打開房門,一層的燈亮著,他爸媽在說話,但聽不清內容。

楊璿哭得腫了眼睛,和蕭思業商量了很久,一是確定了以後不能再打孩子,二是要想解決辦法。

家裏有台式機,蕭思業瀏覽了很久,期間煙沒斷過。最後他關閉電腦,回頭看了看楊璿,夫妻倆一起沉默了一陣。

最終蕭思業說:“找醫生的事兒先放一放吧。”

資料查了很多,從科學上從心理上,是怎麽回事兒已經清晰了。但楊璿還是很難接受,說:“我不管,咱家小過這麽單純,不能就這麽毀了。不然將來怎麽進入社會?怎麽娶妻生子?咱們養他這麽大,就為了讓他以後跟男人好?”

蕭思業掐滅手裏的煙,歎了口氣。

“咱家有錢,說不定就是被那個不良少年盯上了來算計!不然小過怎麽能是那個!”楊璿的目光有點發狠,“不請醫生可以,但是他和那個什麽南灼,必須斷。”

蕭思業也是這個意思。

做父母的當然向著自家兒子,怨恨的箭頭忽然就轉了方向。“南灼”這兩個字所代表的不再是那個長得好看的男孩子,而是他們家蕭過叛逆和改變的源頭。

***

第二天早上蕭過按照正常時間下樓,楊璿和蕭思業已經坐在餐桌邊上了。楊璿的態度比昨天軟了很多,見了他還給了笑臉,問怎麽起的這麽早。

蕭過坐下,說:“要上學去。”

他眼下都是烏青的,一夜沒睡。

“你就先別去學校了,你爸已經跟老師請好假了。”楊璿進廚房被他把牛奶端出來,說,“正好明天就是周末,你好好休息一下,媽媽也靜下心來,好好地和你談一談。”

蕭過從牛奶杯子上抬起眼,點了點頭。

楊璿把昨天晚上蕭思業查資料的事說了,蕭過有些驚訝。蕭思業沉默地吃著早餐,楊璿聲音不高,但保姆站一邊大氣也不敢出。

“爸爸媽媽不會立馬給你請醫生,”楊璿說,“但是我們還是希望你能和南灼斷了來往,最好是你們其中的一個轉學。他媽是開KTV的,那就不是什麽正經人。你現在才十七歲,還沒成年,也還沒考大學。早戀本來我們也不允許,何況你們是......總之,你還是得和他分開,不要再見麵。”

蕭過一邊聽一邊喝牛奶,一直憋著氣,是一飲而盡的。他放下杯子的手很重,蕭思業都抬了頭,但沒說話。

蕭過說:“這不可能。”

他是真的不肯退一步,楊璿壓著火,和蕭思業對視一眼,沉著臉沒再說話了。

晨時的陽從半開的窗照進來,非常明亮,可能是因為一夜沒睡,蕭過頭腦有點昏沉。他撐著手看陽台,今天院子裏隻站了他爸媽的司機,汪師傅不在,他覺得自己可以跑出去。

跑就跑了,出去了就去找南灼,也不算私奔,反正到一塊兒再說。昨天南灼站樹下目送他們車的樣子太孤單,他想見南灼。

可是蕭過不知道,在接下來的很多年裏,他都見不到南灼了。

***

南灼被汪師傅開車接到蕭家的時候,蕭思業和楊璿剛給蕭過關好房間門。保姆讓南灼進來,看見南灼臉的時候明白了昨天太太所說的“長得像個女生”。

南灼沒看見蕭過,也沒問。他很平靜,說:“叔叔好,阿姨好。”

蕭思業和楊璿坐在沙發上,都沒說話。這個反應就已經告訴南灼了很多事,他走進來,掃視了一下,徑直走到單人沙發那兒坐下了。

“誒你......”楊璿沒想到他這麽不怕人而且無禮,但想了想還是沒發作。她調整呼吸,露出了笑容,然後說:“南灼同學,一大早把你接過來,你應該知道是什麽事情吧?”

南灼看著她,麵無表情地說:“知道。”

“那就好。”楊璿哂笑了兩聲,然後說:“那阿姨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們家是堅決不同意蕭過談戀愛的,別說你是男生,就是女生也不行。”

南灼的臉色很蒼白,他挑了一下眉,眼周的肌肉不動聲色地繃緊了。

楊璿已經亮出了敵意,說:“南灼,阿姨相信你是個聰明孩子,所以話都明白地講。別說你是男生,就算你是女生,你要和蕭過好,我和他爸爸也是要反對的。你和蕭過,你們走在一起,根本就是個錯誤。”

這個錯誤背後的原因有很多,家庭、出身、性格,家長為孩子選對象的時候總是嚴苛再嚴苛。南灼不動聲色,但他放在膝蓋上的手蜷了起來,指甲陷進掌心,他在微痛裏再次清楚他和蕭過的差距。

“當然了,你們這個情況就更不行了。”楊璿歎了口氣,狀似無奈,繼續說,“我和他爸爸拚了這些年,就是為了他以後的路能走得容易一點,但同性戀我們不接受。做父母的,我們不能讓你毀了蕭過的將來。你和他在一起,不管為了什麽,也不能拖他的後腿啊。所以阿姨要求你,從今天開始,不要再見蕭過。”

憤怒在生長,南灼沒露,搖了搖頭。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南灼的拒絕讓楊璿露出了慍色,先禮後兵,禮已經結束了,她說:“我不知道你啊,但我們蕭過將來是要結婚生孩子的,要不是遇上你,他能喜歡上一個男的嗎?你這樣的,我們大人見多了。”

南灼笑了,這一笑彎眼勾唇,就是蕭思業也側了目。

他問:“我什麽樣?”

楊璿被反問得一愣,沒料到這孩子這麽犀利。她擰起眉,說:“你什麽樣兒你自己清楚!我這是給你留著麵子。”她抱起雙臂,“你看你,長得這麽好,別管男的女的,將來想要什麽樣的沒有?幹嘛非得纏著我們蕭過不放呢!”

南灼眨了眨眼,緩慢地說:“我的確是想要什麽樣的都可以有,但男的女的我都不要。”

他笑著說:“我就要蕭過。”

“你不識好歹是吧?”楊璿怒氣橫生,忍不住大聲嗬斥:“我就看著你這妖精樣兒不男不女的,一點兒也不檢點,長了張女人的臉勾男人!”

這一下蕭思業咳了聲,這次楊璿沒壓住,作為大人對一個小孩說出這種話,場麵太難看。他坐直了身,說:“南灼同學,我們的要求不會變。”

南灼還抿著笑,看向蕭思業。

“不管你怎麽說,這件事沒的商量,從今以後你不要再見蕭過。”蕭思業說,“如果你需要,我和蕭過媽媽會幫你辦轉學,學校還是一樣好。我們希望你能自重,也不要再來耽誤我們蕭過。”

夫妻倆話裏的侮辱性太大,南灼胸腔裏像是有火在燒,憤怒瞬間占據了他的大腦,心理狀況從來就不那麽良好的少年甚至想起了書包側麵的折疊刀。但他當然克製住了,說:“不可能。”

“你放過蕭過行不行!”楊璿拍桌子,“長輩好好地和你說話,你什麽態度?”

南灼的神情不像個孩子,他冷冷地說:“你們是蕭過的父母,但對我來說,你們和其他很多人和事一樣,隻是一個攔著我和蕭過走下去的阻礙。我不怕阻礙,也不會被阻礙。”

楊璿被他身上壓迫的氣勢嚇了一跳,但她撐住了,冷笑一聲,說:“但蕭過已經不想和你走下去了。”

南灼眯了下眼。

楊璿的目光轉為得意,她說:“我們和他談過了,他已經答應我們,和你分開,再也不見麵。但他自己不好意思來和你說,所以讓我們轉達,讓你轉學,好自為之。別這麽看著我,我們一開始還給你留著臉呢,結果你自己不要。”

南灼死死地盯著楊璿,安靜了幾秒鍾,問:“蕭過呢?”

楊璿說:“他不想見你。”

“如果見不到蕭過,”南灼胸口起伏,“我不會相信你說的話。”

楊璿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我說了,他不想見你。你別不相信,他就在家,要是不想和你斷,能讓我們就這麽跟你在這兒聊?”

南灼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但他知道身體裏的某種力量正在流失。

“讓我見他一麵,”他終於緩緩地說,“如果他真的要分手,我聽他的。”

客廳沉入寂靜,最終楊璿還是把南灼帶到了蕭過的房間。她先進去看了一眼,南灼在門外能聽見她的聲音,好像是問了蕭過幾句話。然後楊璿走了出來,把門半開。

房間裏窗簾拉著,蕭過蓋著被子躺在**,背對著門,隻露出腦袋,一動不動。

“有話就在這兒說,”楊璿說,“別進我兒子房間。”

蕭過的房間很大,床側邊挨著窗,蕭過麵朝那邊,南灼看不到他的臉。楊璿還站在他身邊,昏暗裏南灼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他說:“蕭過。”

蕭過沒有回應。

南灼說:“蕭過。”

蕭過仍然沒有動。

第三次叫人的時候南灼的聲音已經在發顫,然而蕭過還是沒有理他,甚至連轉身也不願意。南灼下意識要進去,被楊璿使勁地拉住了手臂。

“他都不想看見你,”楊璿低聲說,“有話快點說完。”

“蕭過,”南灼的手緊緊地扒在門框上,他不停地說,“蕭過。”

已經數不清他把這兩個字念了多少遍,時間分秒流過,無助混著怒氣,在南灼頭顱裏拉響耳鳴,僅存的理智也被擠走了。他從邁進蕭過家的門起就帶著尖銳的刺,那是少年可憐的自尊,他端著最後的堅持,不願意在楊璿和蕭思業麵前失態,但他沒有忍住。

“蕭過,”南灼的眼變得濕潤,他說,“你回頭看我一眼。”

屋內的場景隨著淚浮動顫抖,蕭過沒有反應。

“蕭過,你回頭看我一眼!”南灼陡然抬高聲音,用指節敲響門框,厲聲說:“你回頭!”

蕭過在這一聲裏動了一下,南灼和楊璿都很緊張,但蕭過隻是調整了一下腿的姿勢,並沒有回頭。

“蕭過,”南灼哭了,他說,“我不和你好了,我也不要你和我好了。你回頭,你回一下頭......你看我一眼,看我一眼我就走,再也不回來......”

屋子裏的死寂反襯出他的狼狽不堪,南灼腦子閃過了很多人,南秀娟、南炎、南宏祖、滕勇安,好的壞的,他們相繼出現,然後都以死亡為結局退出了他的生活。但眼前這個人鮮活而充滿生機,他們在瓢潑中擁抱,在火車上親吻,昨天還在相談以後,約好了周末給他過生日。

就是這樣一個人,親手把他帶到人間,然後決定不要他了。

這個人甚至不願意看他一眼,他連問出“你是不是想分手”這句話的資格都沒有。蕭過和他不一樣,擁有的多,顧及的就也多。在價值的天平上,南灼沒有把握蕭過會偏向他。

他在門邊站了很久,淚滴下去,帶著南灼身體裏的一部分一起破碎。他的眼裏出了血,細小的鮮紅漫在眼白上,塗髒了心靈的窗。

雙唇哆嗦著張開,終於發出了聲音。

“是我錯了......你還是那個乖寶寶。”他在疲憊中艱難地說:“再見了,蕭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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