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河村裏辦白事的流程很繁瑣,但南宏祖一切從簡,隔了兩天就給南秀娟出了殯。在這個沒有監控自給自足的村子裏,人們去世後甚至沒有死亡證明。

下葬那天南宏祖看起來並沒有很傷心,他把南秀娟放到了七條河匯聚的池塘邊上,風景漂亮,葬禮辦得也風光。蓋土的時候南灼和南炎都哭了,南宏祖冷著臉俯視著兩個兒子,揚手往坑裏扔了兩條金鏈子和一個金鐲子。

村民們看得眼睛都瞪大了,他們這輩子都摸不著的東西,南宏祖給妹妹做陪葬。

辦喪事很累人,第二天南宏祖起得很晚。家裏最先醒的是南灼,他坐在外屋的地上背靠著牆睡了一宿,南秀娟生先住的那間房不好再待人了,他們先前睡覺的地方這幾天都是南宏祖在住。

南炎睡在南秀娟的躺椅上,兩個孩子並不覺得所謂瘮人那一套,躺椅比地上舒服,南灼就讓弟弟爬上去睡。

這會兒天還沒亮,南灼站起來之後身上到處都酸疼,睡了比沒睡還累。他坐到院門檻上,盯著門前的井發呆。

南秀娟說,他媽以前就老是坐在井沿上看著遠方。

南灼走過去,也坐到了井沿上,看著遠方。

他想象著他母親的姿勢,看向原野的方向,那也是離開這座村子的方向。透過婆娑的樹影,他看到夜星逐漸消失在天空上,一切都被籠罩在真正破曉前的昏紫色的光裏。風搖擺著穀田,再拂曳過蔓生的荒草和蒲公英,鳥叫聲很動聽,組成溫柔的夏日清晨。

南灼似乎能理解母親的心情,這種天地間隻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感覺,讓他多年還回味無窮。說不上多幸福,也並不孤單,就是很寧靜。

下午的時候南宏祖坐上了躺椅,旁邊的小桌子上不僅有針管,還有一種紅色的小藥片,是以前南秀娟沒有的。南宏祖把藥片加熱,一種很新奇的味道散發出來。

“哥,”南炎站在南灼身後,小聲說,“好好聞啊。”

南灼點了點頭,這種味道確實很好聞,仿佛帶著某種實質,進入鼻腔和肺部的時候有種滑潤的感覺。但他記起了南秀娟,轉身捂住弟弟的口鼻,說:“別聞。”

此時的南宏祖閉著眼,已經有些神誌不清,嘴裏念念有詞地不知道在說什麽。南灼走過去,說:“爸。”

南宏祖沒睜眼,南灼說:“我帶南炎去山坡上玩兒。”

南秀娟以前不會管他們,但自從南宏祖回來,兩兄弟去那兒都要和父親說。南灼等了等,南宏祖應該是聽見他的問題了,不耐煩地揮了下手,南灼就帶著弟弟去了。

他們也沒別的去處,就是在離池塘不遠的小山坡上趴著。在這裏他們可以俯視水麵上的漪紋和翩遷在風裏的蘆葦**,還有姑姑的墳。

南炎的手肘撐在地上,他看著池塘,又看向南灼,忽然說:“哥,姑姑真的死啦。”

“嗯,”南灼的語調很平,“死了。”

他盯著南秀娟的墳看,南炎等了會兒,伸手去扳哥哥的臉。南灼把弟弟護得好,兩個人一起吃苦,但在隻對著他的時候,南炎是可以任性的。

“哥,”南炎捏著他的臉頰,“哥,你看著我!”

南灼看他,嘴都被捏得嘟了起來。他瞪眼,含糊不清地說:“南炎!”

南炎把手放開,問:“你傷心嗎?”

“傷心,”南灼麵不改色地說,“昨天咱們不是都哭了嗎?”

“可是我還想哭,”南炎向下撇了撇嘴,“我昨天夜裏夢見姑姑了,她在廚房做飯,然後咱倆一起端飯,她臉上沒有疤......她說以後每天都做飯。”

“不許哭,”這下換南灼去捏弟弟的臉,他說,“哭會壞眼睛,你想變成瞎子是不是?”

南炎使勁兒搖頭,眼睛裏晃悠悠的水光硬生生地給憋回去了。南灼慢慢鬆開手,說:“我去學,以後也每天給你做飯。”

南炎的眼圈有一點點紅,他點點頭,然後小聲說:“哥,我覺得爸好像不是很喜歡咱們。”

南灼不用問為什麽,他同意。父子三個更像是陌生人,坐一桌都沒話說,在麵對南宏祖的時候,南炎比南灼更害怕一些,有什麽事都是南灼擋在前麵。昨天南宏祖讓他們遞杯水過來,南炎愣是端著杯子在廚房門口站了幾分鍾,沒敢往外走,最後是南灼接過來給南宏祖送去的。

南灼摸了摸弟弟的頭,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你幹嘛非要他喜歡?”

“怕他不給咱們吃的了,不帶咱們去城裏。”南炎慢慢地說:“哥,我害怕,我還想吃餅幹。”

現在家裏的確不少飯吃,南宏祖甚至從逾方市帶回來了一種叫做餅幹的東西,能掰開,很脆,但咬兩下就麵了,而且還是甜的。如果不嚼,就在嘴裏含著,那還能更甜。在這之前南灼和南炎對於甜的接觸和理解停留在花蕊上,田野上有種花,很漂亮,每年春天和初夏都會開。長圓形的花瓣,靠近花蕊的地方是白的,外沿變成紫紅色,這種花的花蕊可以吃,是甜的。

但餅幹不一樣,那是另一種甜,更濃更烈。南宏祖說因為餅幹是人做的,人工做出來的東西都更給勁兒。

南灼揪著地上的草,含在齒間,模糊地“嗯”了一聲。

南炎問:“去了城裏之後,爸還會給咱們買好吃的嗎?他說城裏還有叫可樂的東西,黑色的水,也是甜的......”

南灼說:“不知道。”

“啊?”南炎露出擔憂的神情,“那咋辦?”

“什麽咋辦?”南灼把嘴裏的草拿出來,“你一輩子都靠別人?你得讀書,讀了書掙了錢,你自己給自己買好吃的。我也讀書,也給你買。”

然而南炎搖搖頭,說:“不,你的錢留著找媽媽。”

“我找媽媽,你吃餅幹。”南灼似乎對這個安排有點不滿意,問:“餅幹有我的份兒嗎?”

“有!當然有!”南炎摟著哥哥的手臂嘻嘻笑,他們兩個都有個很奇怪的概念,那就是除了彼此以外都是外人,包括南宏祖。這個世界分成兩部分,一邊是他們兩個,另一邊是其餘所有人。

“有啥?”南灼逗弟弟,“隻有餅幹啊?”

“還有可樂,”南炎很激動,“還有糖。哥,你知道嗎,爸昨天給了村長家一袋糖。”

南灼不知道,他問:“糖有什麽好吃的?”

他想的是做飯時候用的白糖,七河村裏有,他見過,但因為長得太像南秀娟的那種白\\粉所以不喜歡。南炎搖搖頭,給他比劃著,說:“不是做菜用的,就是吃的。這樣的透明袋子,裏麵都是這麽大的,一塊一塊的,有很多顏色。爸說是水果味兒的,硬的,含在嘴裏吃,特別甜,比餅幹都甜。”

這樣的糖南灼聽都沒聽過,他想了想,說:“那你記住長什麽樣兒,到了城裏去買。”

陽光太舒服,兩個人在對未來的展望裏眯了一覺,閉著眼都覺得嚐著了甜味。等睜眼的時候天色略微有點沉,雲朵堆壓,不知道是已經黃昏了還是要下雨。

兩個人打算回去,坐起來眼睛都沒揉完就先看見了個人。南炎嚇得叫了一聲,緊緊攥住南灼的手。

昏沉的山坡上燃著一個小紅點,高瘦的男性身影緩緩走過來,帶著濃重的詭異感。南灼拉著發抖的南炎,眯著眼看清了,說:“爸。”

南宏祖走近了,夾著煙的手有些不穩。他停在兩個孩子麵前,低頭看著他們,天光從濃雲中泄下來,照亮了一點他的臉。那雙眼裏的無情被洶湧的瘋狂掩蓋,恐懼源自心底,南炎拽著南灼的胳膊都發了抖。

“兔崽子,找了你們半天了!”南宏祖伸手指向他們,用沙啞不成調的聲音說,“都給老子站起來!”

南灼立刻拉著南炎爬起身,他大概知道南宏祖怎麽了,南秀娟有時候也會這樣,在注射過那些東西之後。但南秀娟精神恍惚的時候就對著鏡子大喊大叫,或者哭到抽搐,從來沒來找過他和南炎的麻煩。

他們站起來,南炎站在南灼身後,兩個人緊緊地牽著手。南宏祖有點兒站不穩,他搖晃著身體,半彎著腰,似乎是想要更加看清南灼和南炎。破碎低沉的聲音從他的喉嚨裏被擠壓出來,像是魔鬼覺醒時發出的呻吼。

“你們,看著我......”南宏祖用恐怖的聲音說:“看著我!”

南灼抬起眼,直視著南宏祖扭曲的臉和血紅的眼。其實看過第一眼之後就不怕了,一種莫名的勇氣忽然從南灼心裏迸出,對於這個人管生不管養的怨恨擠走了恐懼,他開始覺得麵前的人無比醜陋,不值得他怕。

“小兔崽子,瞪我啊!”南宏祖被兒子的目光激怒了,伸出手扯住了南灼的頭發,惡狠狠地說:“長得就不像個男人!給老子丟臉!”

南灼被揪著頭發拎得雙腳離地,痛苦地叫了一聲,立刻被南宏祖一巴掌打在臉上。這是南灼人生中第一次挨打,閃電劃過長空,他捂著後腦,盯著慘白的穹頂,聽見南炎叫“哥”。

南宏祖嗑\\大了其實沒什麽持久的力氣,隨手把南灼丟在了草地上。南灼站起來,南炎跑向他,兩個人並肩站在一起,看南宏祖一個人像瘋了一樣手舞足蹈。

“哥,”南炎哭出了聲,說,“我害怕......我害怕......”

南灼全身也在顫抖,他抬起手想擋住南炎的眼睛,但南宏祖先看了過來。他回頭的時候麵色極其陰狠,細長的眼挑著,目光迷散。

“過來,過來!”南宏祖走向他們,一會兒笑一會兒喊,“讓我看看,兒子......是兒子還是閨女......我看看啊......”

南灼忽然覺得他和弟弟今天會死在這裏。

這種令人胸腔悶痛的感覺擴散開,他背上滲出了汗。他握緊了南炎的手,帶著人一步一步後退,低聲說:“咱們回家,跑回去。”

然而就在他們邁開步子的時候,南宏祖從後麵揪住了南灼的衣領,把人拽住了。南灼立刻鬆開了南炎的手,喊:“跑!往家裏跑!”

然而已經跑出幾步的南炎又跑了回來,衝他喊:“哥!”

南宏祖並沒有力氣打人,他隻是拖著南灼往山坡上走,南炎撲過來從另一邊抱著他哥,怎麽也不撒手。最終南宏祖覺得沒勁,鬆開手站了起來,南灼被衣領勒得麵色發青,跪在地上不斷地咳,南炎拽著他的手臂,哭著叫“哥”。

“閉嘴,閉嘴!”南宏祖衝著虛空喊話,然後又低頭看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他沉浸在毒\\品創造出的迷幻世界裏,覺得自己站在世界之巔。

“別跑了,你們是我的兒子,我怎麽會虧待你們?”他咧著嘴,自詡慈悲地衝兩個孩子招手,說:“來,讓我看看......你們......誰是我的乖兒子?”

炸雷響徹天空,南宏祖步步逼近。南炎沒能壓抑住哭聲,南灼想擋在弟弟前麵,但南宏祖已經到了跟前。

南宏祖指著南炎,說:“你不乖,你敢哭!”

閃電將惡魔的臉容完整地照亮,南灼渾身冰涼,南炎在極度的恐懼裏哭喊著組不成句的詞。這激怒了南宏祖,他狀似癲狂,用充血的眼盯著南炎,說:“你不聽話!畜生......不乖!你敢不聽話!”

“南炎,”南灼的聲音在顫抖,“別......別哭。”

南宏祖的叫罵、南炎的哭聲還有雷電的鳴響一起撞擊著南灼的耳膜,一切都變得扭曲,每一個細節都愈演愈烈,成為他多年後仍無法擺脫的夢魘。

流雲吞沒黃昏,雨點打了下來,南灼聽見南炎的尖叫。

“哥——”

閃電撕開天幕,南宏祖把南炎踹下了山坡。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