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秀娟說的故事南灼往心裏去了,在他的記憶裏,有關“母親”這個詞匯的記憶是一片空白,所以他並沒有感到悲傷,就是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情緒一直堵著。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心智尚在發展的孩子先把三個沒那麽好受的嚐了個遍。

南灼其實還想再問問南秀娟有關他母親的事,但等到第二天早上他起來的時候,發現南秀娟還仰在外屋的躺椅上,人已經沒氣了。

南灼先是覺得屋子裏安靜得可怕,他繞到躺椅前麵去,看到南秀娟仰麵躺著,還睜著眼,頭歪在一邊,脖子上的筋都爆了出來。她的一隻手臂搭在扶手上,露出肘部黑硬的皮膚,而她的另一隻手還虛握成拳,裏麵躺著空了的針管。

南灼湊過去搖了一下南秀娟的肩膀,小聲說:“姑姑?”

南秀娟沒有回答,南灼忽然覺得她大睜著的眼很可怕,於是後退了一步。他就在姑姑身邊站了很久,在逐漸升起的朝陽裏明白過來,南秀娟已經死了。

那個時候的南灼並不懂什麽叫毒\\品和吸\\毒過量,但他並不覺得驚訝。記憶裏的南秀娟每天都在枯萎,生命走到盡頭,那些藥充滿罪孽。

南灼過去拉了拉南秀娟的手,還沒到冰涼的程度,但和他平時拉著南炎手的觸感完全不一樣。發冷僵硬的身體,這是南灼對於死亡的第一印象。

他不能讓弟弟和一個死人待一起,於是進屋南炎叫起來,兩個人到村長家去。門開之後南灼也沒往裏去,就站在門口對村長說:“我姑姑死了。”

村長也嚇了一跳,找了人一起過去看,確認人是真的死了。這就得聯係南宏祖回來處理,在這之前兩個孩子怎麽辦是個難題。

“南秀娟是玩兒那個死的,”有人指了指南秀娟握著針劑的那隻手,說,“這兩個孩子別是也有癮吧?”

旁邊有人醍醐灌頂地點頭,看了看南灼和南炎兩眼,說:“真的說不定啊,你看這瘦的!你再看看南秀娟......凡事碰那個的人都瘦,然後就該死啦!”

南灼站在家門口,聽了這話之後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南炎。他們的確非常瘦,說是小蘿卜頭兒都是美化,南灼隻要稍微抬抬手就能摸到自己狠狠戳著皮膚的肋骨。他身上的衣服是南秀娟三年前給買的,現在除了短了點兒之外,並沒有瘦多少。

但村裏人不知道,他們這是餓的。

兩個孩子站在那兒,瘦弱又安靜,都低著頭,看著就不是很討喜。南方日照強,七河村裏的人又要忙農活,皮膚大多都是黝黑的,他們卻白得不正常,這會兒也成了罪過。村裏人都圍著看,說他們說不定從出生開始就帶著對□□的癮,命裏帶災,挨著誰誰倒黴。

“你以為南宏祖為啥要往外走?還一走就是這麽多年,回都不回來?”有人給村長說,“虎毒不食子,他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就是為了避開他們倆......”

蔫巴的南家兄弟幾下就被別人的口水淹死了,最後村長也被說動了,沒動南秀娟的屍體,把倆孩子也留在了家裏,但安排了鄰居送飯。然而鄰居一家都被災星的說法弄怕了,走了就再沒這邊踏一步。

家裏沒吃的,南灼就去別家要。然而村裏人無一例外地都拒絕了,有的人看見他就把大門關了。

之前給過兩個人饅頭鹹菜的老太太也不讓他們進,把人堵在門縫那兒,神情有點不忍,但還是說:“你們回去等等,過兩天你們爸就回來了,到時候你們就跟他到城裏去吃香喝辣,要什麽有什麽。”

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南灼和南炎躺一張竹**,熱得什麽也蓋不住。夜裏蚊子太多,兩個人身上都是包,床頭有把手編出來的扇子,南灼拿過來給南炎扇。

南炎擠在床挨著窗根的地方,那兒更涼快。他睡不著,把腳蹬在微涼的牆壁上,叫了一聲他哥。

南灼很清醒,他不困,問:“怎麽啦?”

“哥,”南炎臉貼在他胳膊上,說,“我餓。”

南灼沒說話,南炎翻了個身,又翻回來,問:“咱們將來幹什麽呀?”

南灼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他以前沒想過的問題。兩個孩子從出生起就沒有踏出過七河村,廣袤的田野曾是他們得到的全部自由,但到了這個年紀,他們已經知道這世界遠不止如此。然而僅僅是知道還微不足道,沒有人會為他們打算,而他們並不具備為自己籌謀的能力。

南灼想了想,說:“去讀書。”

去年村子裏有人家把孩子送到逾方市讀書去了,說是考上大學就能出人頭地,南灼一直記著這件事。他對南炎說:“咱們離開這裏,去城市裏讀書。”

南炎問:“爸來接咱們去嗎?”

“嗯,”南灼仰起頭,臉浸在透過窗的月光裏,低聲說,“他來接咱們。”

“那讀完書呢?”南炎拽著他的手,問:“咱們也跟著爸去賣人嗎?”

南灼扇著扇子的手一頓,然後他低頭看著南炎,雙瞳在月下呈現出一種幽暗的藍。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類似威脅的壓迫,對南炎一字一頓地說:“絕對不行。”

“為啥?”南炎趴在他身邊,被他的反應弄得有點發愣。

“那是壞事,壞事不能做。”南灼的眼閃著淩厲的光,“讀了書就考大學,考上大學就能做好事,然後就做好事掙錢。”

這些話就像是邏輯怪圈,其實南灼也沒有完全理解,但他就是知道這個道理,忘了是誰,反正村子裏有人說過。

“哥,”南炎問,“城裏有啥?”

南灼繼續給他扇扇子,說:“不知道。”

南炎問:“咱們過去了,能吃飽嗎?”

“能,”南灼說,“吃不飽我就去要。”

“別人不給怎麽辦?”南炎看起來很傷心。

“城裏人多,總會有人給。”南灼拍拍他,又想了想,說:“你好好讀書,讀了書就有吃的了,還有錢。”

南炎問:“錢很重要嗎?”

南灼躺在枕頭上,把臉藏進陰影裏,說:“很重要。”

南炎問:“有了錢能幹什麽?”

沒有任何原因的,南灼忽然覺得很難過,因為他想起了很多南秀娟以前說過的話,也因為說這些話的人已經死了。南秀娟對他和弟弟不好,但也不差,很多事不是黑白分明那麽簡單,南灼無法消化也無法理解。

他回答南炎的問題,說:“有了錢就能有媽媽。”

南炎點點頭,說:“你有了錢就把媽媽買回來,我有了錢就去給你和媽媽買吃的。”

南灼也點點頭,說:“行。”

***

南宏祖是在南秀娟死後的第八天回來的。

當時南灼和南炎已經在田野上趴了四天,家裏呆不住了,南秀娟的屍體開始變得很可怕,伴隨著臭味,周圍還有很多老鼠。

南灼沒有要到任何吃的,老鼠吃了會死人,他抓了一隻又放棄了。田野上有不少花,很多花蕊都是能吃的,南灼就帶著南炎嘬那個,等到南宏祖從逾方市回到七河村的時候,他們嘴裏塞著的都是草。

有村民知道兩個小孩趴在那兒,過去告訴他們,大聲喊:“你們爸爸回來啦!”

南灼聽見了,立刻扯著南炎要爬起來,但他已經餓得沒力氣了,又摔下去。南炎趴在他身邊,連眼睛都睜不開,嘴裏還有草沫。

“南炎,”南灼小聲說,“走......吃飯去。”

南炎沒反應,南灼真怕了,使勁地拍弟弟的臉。過了一會兒,南炎睜開了眼,被南灼拖著,兩個人都沒力氣走路了,一起往山坡下滾。

村民看見他們之後也嚇了一跳,現在南宏祖回來了,而且聽說在逾方市混得挺有名堂,他們就不敢再真的扔下南灼和南炎不管。所以最後來了人,把兩個孩子扛了回去,南宏祖正在處理南秀娟的事,讓鄰居先給孩子喂了米粥。

南灼醒了之後聽著外麵有大人說話的聲音,他還是覺得餓,但是頭不怎麽暈了。南炎在他身邊摟著他的胳膊睡,南灼輕輕地把手抽出來,趿著鞋出去。

他看見有幾個男人圍著圓桌坐在外屋,其中一個是村長,看見他就笑了,說:“誒呦,醒啦?你是哥哥還是弟弟?”

以前村長從沒對他笑過,眼睛都眯縫起來了,也從沒這樣和顏悅色地對他說過話。南灼覺得很詭異,站在門邊,並不答話。

村長還是很高興,回頭對人說:“宏祖啊,你兒子出來了,快去看看!”然後他又轉過來衝南灼招手,“快過來!快來,你爸在這兒呢!”

南灼沒動地方,但他看到從桌邊站起來了一個人,朝他走了過來。南灼抬起頭,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父親。

南宏祖又高又瘦,皮膚很白,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每天需要農作的人,反而長得細皮嫩肉,五官端正而且好看。這副好皮相是他得天獨厚的地方,他就是靠著這個在城市裏騙女人拐賣。

剛才兩個小孩睡著的時候南宏祖就看過了,打眼就知道他們和自己並不像,而是更像他們的母親。這一點讓南宏祖有點不滿,盡管他很確定孩子是自己的。

他停在離南灼幾步遠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看過去,等著孩子叫自己。

南宏祖的影子鋪到了南灼腳下,把他完全地籠罩住了。他緊挨著門邊站,擠在身邊的那隻手死死地扣著門框,沒有說話。

“怎麽回事?”南宏祖咧開嘴,露出煙黃的牙,彎下腰看他,問:“害怕?”

南宏祖露出了一個笑容,但那是南灼見過的最難看的笑容,陰冷,殘忍,這個據說是他父親的人看過來的眼神像是野獸在端詳讓它並不滿意的獵物。南灼繃著身體,終於搖了一下頭。

南宏祖的眼神變了變,問:“那是咋?”

南灼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南宏祖皺起了眉,用一種毫無情感的聲音問:“不願意認我?”

一種冰冷滲進南灼的神經,他的聲音很小,但是他說:“爸。”

南宏祖再次笑了,這次看著開心了一點。他站起身,過來胡擼了一把南灼的頭發,問:“行,你是哪個?”

南灼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在問什麽,說:“南灼。”

“哦,老大啊。”南宏祖往屋裏看了一眼,說:“去把你弟弟叫醒,把我的行李拿進去,床鋪好。”

見了父親就要給父親幹活,這就是南灼要麵對的現實。南宏祖的行李包很沉,他用兩隻手一起提著,幾乎拎不動,快到屋門口的時候磕了一下,皮質提包的底部碰到了地麵,蹭出了一聲。

南灼立刻把包往上提,踉蹌著邁步。他還在費勁地看路,就被踹了出去,連人帶包翻到了個滾,頭磕在一邊的門框上。

南宏祖收回腳,罵了一句髒話,帶著忽如其來的暴怒,對南灼厲聲說:“喪什麽喪!起來,給老子好好走路!”

南灼從地上爬起來,人是懵的。南秀娟沒打過他和南炎,他沒經曆過這種滋味,那種任人擺布的無助讓他心生恐懼,他拚命把提包抬高,忍著耳邊被撞出的嗡嗡聲,跌跌撞撞地進屋。

南宏祖沒跟進來,留在外屋和村人他們說話。他的提包拉鏈開了一小半,南灼把包放到**的時候,看到了裏麵的皮筋和針管,和南秀娟之前用的那些一模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