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白晝褪盡,南灼帶著南炎從小山坡上跑下來,回村。兩個孩子都光著腳,在燥熱的空氣裏出著汗,一路以踩倒蒲公英為樂。

七河村靠近西南邊境,村戶相對分散,坐落在一望無盡的原野上。這裏的泥土深厚平軟,沒有什麽碎石,除了莊稼以外的部分全部被草叢覆蓋,綠田連了天,中加雜家著的彩色是交不上名字的花和蒲公英。

南灼在路過第一戶村民的時候猛地慢下腳步,南炎在後麵沒刹住,砰地一下撞他背上。南灼回頭,弟弟伸手拉著他的胳膊。

“哥......”南炎說:“你等等我啊。”

南灼沒說話,拍了拍南炎的背,順了兩下。兩個孩子手拉著手,南灼往路邊人家的平房裏探頭看了看,聞到了裏麵的飯菜香。他抿了抿嘴,聽見了弟弟咽口水的聲音。

院門是半開的,兩個人進去。夏天太熱,七河村的人都露天吃飯,這一戶的媳婦正在往外端飯,一家人端著碗坐門檻上吃。南家兩兄弟一進去就給人家看見了,夾著炒菜的女人動作一頓,扭頭沒理。

南灼和南炎也不說話,就站在院子裏看著。這家人也有兩個孩子,都比他們小,看到他們之後瞪著眼笑,然後從地上撿石子扔他們。

那個哥哥扔的準頭還挺好,南灼飛快地把南炎往邊上一拽,自己站弟弟身前額頭上挨了一下,“咚”的一聲。

那家人本來沒想管,但這一聲聽著挺嚇人的,倆孩子的媽還是把兒子招呼回去了。南炎站南灼身後哼唧了兩聲,看著哥哥被打快哭了,但南灼把胳膊別回來抓住了弟弟的手,還是站在原地沒動。

他和弟弟來幹嘛的大家都知道,最後這家裏的老太太還是發了話,給了兩孩子一人一個饅頭,還有小半塑料袋鹹菜。

老太太歎了口氣,看著他們叫了聲“南家小子”,問:“你們誰是哥哥來著?”

南灼頭上滲出了血,但在傍晚的暮光下不明顯。他舉起手,說:“我。”

南灼和南炎是對雙胞胎,南灼是哥哥,兄弟倆的長相和身量幾乎一模一樣,村裏人每次都分不清。兩個人沒媽,父親叫南宏祖,在逾方市做生意,兩個孩子跟著姑姑南秀娟住。

南秀娟不種地也沒工作,就靠她哥每月寄回來的錢過,但這錢她並不花在養孩子上,南灼和南炎常年穿著緊巴的衣服在田野上跑。前些年還好,這兩年南秀娟時常不做飯,家裏沒米,倆小孩到了傍晚就經常滿村逛,進別人家門站那兒盯著人看,村裏人就會給他們點兒吃的。七河村的人都有生計,餓死人的事倒不會發生,但是多了沒有,別的外人也管不了。

這家的老太太把饅頭和鹹菜給南灼,歎了口氣。

南灼把東西給弟弟,低聲說:“謝謝。”

老太太揮了揮手,南灼就帶著弟弟走了。出去之後南炎聞了聞裝著鹹菜的塑料袋,對南灼說:“哥,挺香的。”

南灼看了看弟弟的神情,可憐巴巴地是真的想吃。他把袋子打開,用指尖撿出一點,他的指甲縫裏還有泥巴,但南炎自然不講究這些,握著南灼的手腕,等退開的時候南灼的手上已經一幹二淨。

等南炎吃完了南灼又把塑料袋係好,連著兩個饅頭一起拎手裏,帶著南炎往家走。路上遇到了別的正在吃飯的人家他就讓南炎拿著已經要來的吃的站門口,自己再進入要。有人不給,把他踹了出來,南灼麵無表情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拉著弟弟走了。

南秀娟也許會給他們準備吃的,得回去看了才知道,萬一有就吃姑姑的。但南秀娟顧不上他們的時候是真的不記得家裏還有兩個,村裏人給的這些兩兄弟得存著,是他們以備不時之需的私糧。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南炎還想吃,南灼心軟,一邊給他把袋子打開一邊說:“回去看看,要是家裏沒吃的再吃。”

“那我希望家裏沒吃的,”南炎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上動作,“我想吃鹹菜,還想吃米飯。”

南灼頓了一下,沒糾正他前半句話,隻是說:“沒有米飯。”

南炎癟了下嘴,南灼說:“下次我給你弄。”

南炎相信他說的一切,笑得眼睛彎彎的,說:“白米飯行嗎,哥?”

南灼抿了抿嘴,捏著鹹菜,說:“行。”

他把鹹菜喂進南炎嘴裏,然後自己嗦了嗦指尖上沾著的鹹菜湯,嚐到了點兒味,確實很香。他使勁地咽著口水,把鹹菜袋子係成了更緊的扣,是真不讓碰了。

兩個人出生時間差了十幾分鍾,但心性已經不一樣了。現在隻有南炎是真正的小孩,沒人管他們,南灼得擔起這份責任,護著領著他弟弟,在最應該淘氣傻鬧的年紀,把自己活成了個大人。

關於兩個人誰是哥哥這件事,其實是沒有確切的說法的。

南家兄弟的母親生他們的時候南宏祖沒請大夫,也沒把人往縣城送,就由南秀娟接生,反正村裏很多女人都是這樣在自家生產的。而且南宏祖不想把兩人的母親帶出去,別說縣城,就是院都別處。原因大概就是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南宏祖不想讓別人看見。

當時女人先生出來一個,南秀娟給剪了臍帶放一邊,緊跟著另一個就出來了。南秀娟把兩個嬰兒並排放好,然後就出去告訴南宏祖都是男孩。南宏祖想要男孩,特別高興,跟著進屋,又被血腥氣熏出來了。他把在城裏花錢給孩子起的名字告訴南秀娟,讓她把兩個孩子收拾幹淨了抱出來。

沒人管剛生產完的女人,她就自己躺在**,大睜著眼睛盯著屋頂,也沒出聲。

南秀娟回到屋裏,兩個孩子都被布裹著,挨著躺在竹**,都在扯著嗓子哭。然而在出一趟門和她哥說了幾句話的時間裏,南秀娟忘記了先出來的是哪個。

她不敢跟南宏祖說她分不清了,怕他哥生氣。南宏祖喝醉了酒或者脾氣上來的時候會打人,村裏沒監控沒治安,死了都沒人知道。南秀娟就編了個順序,她看著其中一個嬰兒先停了哭,就決定那個是老大。

有種說法,新的生命來到這世上,為今後人生中將來的無盡苦難而啼哭。南灼離開母親的身體,身處坎途的起點,沒有哭多久。

他比南炎堅強、懂事、冰冷,沒什麽別的原因,兩個人連體嬰似的長大,和性格使然沒關係,就是因為他是哥哥。

南秀娟有一次告訴過兩兄弟這個事,南灼點點頭,心裏沒什麽感觸。他已經是南灼,南灼就是哥哥。

飽含水汽的夏日空氣讓人出了一身的汗,南灼拎著吃的的手心裏很黏膩。家裏的院子是空的,南秀娟在屋裏的躺椅上,閉著眼睛,身體還有點抽搐,邊兒上的小桌子上扔著空了的針管。

南灼和南炎跑著繞過她到裏屋去,他們並不用會吵醒南秀娟,他們都知道,隻要是南秀娟身邊有針管,又是閉著眼,她就絕對不會注意到他們了。但這也代表著家裏沒吃的,南灼去廚房看了一眼,灶台高,他搬了凳子踩著,發現就剩小半鍋稀粥。

粥已經涼了,南灼想了想,沒動,南秀娟醒來之後還得吃飯。南炎站在廚房門口,南灼從凳子上下來,說:“咱們吃饅頭和鹹菜。”

屋子裏太熱了,院門外有口井,南灼打了水,兩個人洗了把手和臉,蹲院子裏吃飯。鹹菜袋子打開了放地上,用手捏起來吃。

南炎撿到一片特別大的鹹菜,舉著放到南灼的饅頭上。南灼吃了,嚼的時候月亮出來了,光落下來,南炎忽然皺了眉,說:“哥,你的頭!”

“啊?”南灼抬手摸了一把,手指上沾了血,半幹。疼的勁兒已經過了,他翹著手指,說:“沒事。”

“哥,”南炎說,“咱們以後不去那家了。”

南灼咽下嘴裏那一口,把帶著血跡手往褲子上蹭了蹭,沒抬眼地說:“去。”

南炎的眼眶都紅了,他說:“但是他們......”

“沒事,”南灼看向他,“那家的奶奶心軟,每次都給咱們吃的,你忘啦?這次還有鹹菜呢。”

南炎用指尖撥著腳下的土,諾諾地說:“沒忘。”

“嗯,那不就行了。”南灼垂手抓住他的手腕,不讓他繼續玩泥巴,又把他的指尖擦幹淨,說:“所以他們扔我那兩下挺值的。”

他已經知道得到和代價的關係,南炎沒經曆過,但他聽得懂,知道心疼哥哥。他探過來,給南灼吹著傷口,鼓著腮幫子特別用力。

月亮掛在蒼穹中的臨淵處,花白的光覆罩著兩個小孩。他們長得的確很像,除了南灼的眼神更黯一點以外,沒什麽分別。他們的頭發又長又亂,都到肩膀了,但能看出兩個人都很漂亮,尤其是對於男生來說。他們每天浸身奔跑在原野的陽光下,可皮膚還是奇異地呈現出亞健康的白。

袋子裏還剩下一點兒醃鹹菜滲出來的湯,南炎把最後一口饅頭放進去,蘸著吸滿了,然後給南灼吃。南灼讓他自己吃,最後兩個人一人一半。

南秀娟清醒過來之後去廚房熱了粥端出來,她看兩個人孩子沒有要的意思,就知道他們吃過了。她坐在門口喝粥,南灼和南炎坐在一邊,地上有隻西瓜蟲,兩個人不停地伸手去戳,看著它蜷起身子再舒展開。

南秀娟長得不難看,細眉大眼,臉龐小小的。但是她半邊臉上爬著塊很大的疤,是她小時候扒灶台弄翻了暖水壺被燙出來的,從眉梢到下巴的皮膚全毀了,所以她現在三十歲了也沒嫁人,一直跟著南宏祖。

夏夜蟬鳴聒噪得讓人煩,但南秀娟舒服了,舀著粥心情很好的樣子。她在微風裏撥開碎發,看向南灼和南炎,用沙啞的聲問:“聽故事不聽?”

南灼抬起頭,說:“聽。”

南秀娟拍了拍她身邊的門檻,南灼帶著弟弟過去坐下了。南炎惦記著那隻西瓜蟲,坐下了又站起來跑回去,給捉回來了。

南秀娟垂眼看著南灼,她一般說話都和南灼說,南炎被南灼養護得沒心眼,她懶得理。她的目光在南灼的那雙眼落下來,問:“知道你們媽是誰嗎?”

她的故事講來講去都是舊事,南灼都大概聽過。但每次南秀娟要講的時候他還是會聽,因為有時南秀娟會忽然蹦出他以前沒聽過的細節。

他點點頭,說:“知道。”

南秀娟像考他一樣,問:“是誰?”

南灼遲疑了一下,又自相矛盾地說:“不知道。”他想了想,“她沒名字。”

“對,她沒名字,我也不知道她叫什麽。”南秀娟看著空**的院,她非常瘦,皮包骨的手看著比她握著的勺子都脆。

她說:“她是被你們的爸拐來的。”

“拐人”這個詞和概念南灼在很小的時候就聽南秀娟講了,他從記事開始就沒見過他爸媽,也不離開七河村,南秀娟就是他獲取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他點點頭,等著南秀娟繼續說。

南宏祖是個人販子,在逾方市混,專拐婦女。這事是違法的,南秀娟知道,但她不覺得是喪盡天良。

“我哥膽子大,拐女人賣錢,賺的錢很多的。”她這樣和南灼說,“七河村裏很多人都很羨慕,但他們沒那個膽量。”

她沒說謊,這座村子在思想上與社會脫軌,法製和科技都是天方夜譚。隻要南宏祖在城市裏掙到了錢,他就是七河村其他人眼裏的榜樣。

“你們的媽,”南秀娟稍微仰起臉看著月亮,說,“她是從天而降的......不對,她是順著河漂到這兒的。”

這是南灼以前沒聽過的,他有些疑惑,問:“順著河漂到這兒的?”

“沒錯,漂過來的。”南秀娟似乎笑了一下,她太瘦了,桃子形的臉凸著顴骨和眼眶,讓她所有的表情看起來都費勁又誇張。她說:“不知道是從哪兒漂過來的,反正就是出現在咱們這兒的池塘裏了,也不知道在水裏泡了多久。當時你爸正好在那兒,就看見水邊趴著個女人,一動不動,你爸還以為是死人呢,誰知道撈上來一看還有氣。真是命大啊......你媽當時臉白得跟屍體似的,但還是好看啊,你爸就給帶回家了。”

七河村的名字是有來源的,附近有七條河,這裏是它們相匯的地方。聽上去厲害,其實河流到了都不剩什麽了,七河匯聚之處就是一個小破池塘,四周分出七條不寬的河道,趴在田野上,像隻缺了一腿的蜘蛛。

南灼和南炎的母親就出現在那裏,不知道是從哪條河漂過來的。

月光從薄薄的雲彩中落下來,點亮了南灼求知的眼。南炎還在邊上戳那隻西瓜蟲,南灼問南秀娟:“然後呢?”

南秀娟點了根煙,南灼被嗆得想咳,但憋住了沒出聲,隻是把南炎往遠處推了推。南秀娟舒服地眯起眼,說:“然後你爸就把她留在咱們村了啊,讓她給他生孩子。你媽養了養緩過來之後真好看,跟仙女似的。但有一點,她是個傻子。”

南灼的臉泛著冷光,他愣住了,喃喃地重複了一下“傻子”兩個字。

“怎麽,你不信啊?”南秀娟夾在指間的煙朝南灼伸過來,似乎有些發怒,她說:“我能騙你嗎!”

就連南炎也抬起了頭,兩個人一起看向南秀娟。南灼半晌後搖了搖頭,說:“不能。”

“這還差不多,我是親眼看見的。”南秀娟靠回椅子裏,說:“你媽被救回來之後每天就坐著,一個字不說,你爸問什麽都不開口,所以沒人知道她叫什麽。後來你爸和她好,她不反抗也不同意,那不是傻子是什麽?不過好在她聽話,還能生兒子。”

這些話對於小孩來說帶著千鈞的重量,砸在心口,形成扭曲的情緒和價值觀。南灼呆呆地看著南秀娟,凝神諦聽。

南秀娟把煙踩滅在腳下,又點了一根,伸手一指,說:“院外邊那口井,看見了吧?”

南灼扭頭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你媽估計是這兒有病,”南秀娟抬手指了下自己太陽穴的位置,“每天就坐在那口井沿上往外看,也不知道在看啥。一開始我們還怕她掉下去,後來發現出不了事,也就隨他了。你媽在這兒住了一年,就在那兒坐了一年。”

她把第二根煙也抽完了,南灼沒有再問什麽。故事的走向他知道,南秀娟以前告訴過他。

南宏祖缺錢,在南灼和南炎半歲的時候,把他們的媽賣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