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燕曉和省廳的領導開完會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省裏的人回了賓館,譚燕曉和兩個副局送了一下,回來的時候看見刑偵支隊的辦公室裏還亮著燈。譚燕曉過去看了看,蕭過一個人坐在會議桌那裏。

他看似麵無表情,其實雙眉壓得很低,傳達出來的氣勢很不善。譚燕曉皺了一下眉,敲了敲門框。

“蕭過,怎麽還沒走?”譚燕曉在忙了一個通宵後精神依舊,她一手拿著文件夾,一手摘下眼鏡,問:“你沒有接到通知嗎?”

蕭過說:“接到了。”

下午的時候決霆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是譚局的通知,從滕錯身邊撤出來後的休息還沒結束,就又給了一周的帶薪假,強製的。蕭過掛了電話之後先把百歲抱回了自己家,然後直奔市局。

“強製休假你還來?”譚燕曉說:“蕭過,你這是違反紀律。”

蕭過沒有任何波動,“嗯”了一聲。

“知道了就回去吧。”譚燕曉看著蕭過的表情,遲疑了一下,終於問:“找我有事?”

譚燕曉猶疑了一下,還是坐到了在桌子的一邊。她把手裏文件夾放到身邊,坐姿很端正地看著蕭過。兩個人之間仿佛一場對峙。房間裏非常安靜,頂燈的電路時不時發出幾瞬極小的聲響。

“滕錯——”蕭過的聲音依然很沉穩,語速並不快,但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問:“滕錯就是潛伏在花園的編外線人烈火,對不對?”

他的臉在燈下繃得很緊,眉眼和嘴唇都透著壓力。僵持的時間有點長,譚燕曉以前從來沒有覺得蕭過的長相有種彪悍的攻擊性,畢竟他平時的作風並不是那種精打細算或者銳利爭鋒的人。但大概是因為這件事涉及滕錯,一旦和那個人有關,蕭過就完全變了。

她緩緩地向後靠身,說:“你不要因為難以接送事實,就做出如此荒謬的想象和結論。”

“荒謬嗎?”蕭過的眼神非常深邃,他反問領導的時候甚至扯動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

譚燕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但她不動聲色。而蕭過也沒有期待她的任何回答,他非常冷靜,語調平穩地說:“在之前的範大塬事件中,我們原本就懷疑打傷範大塬的人是為了救人而非滅口,後來在範大塬家裏的順利取證和紙條都印證了這一點。之前小呂把槍手看成女性,滕錯完全符合,而彈道報告已經出來了,擊傷範大塬的槍是一把9x19毫米的格\\洛\\克。”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繼續說:“昨晚滕錯拿來指著我的槍就是一把初代格\\洛\\克,他帶走了這把槍,但我相信我的判斷。”

譚燕曉沉默了幾秒鍾,說:“這是巧合。”

蕭過說:“格\\洛\\克更新迭代很快,初代的設計和生產都在九十年代,按理說應該早就被淘汰了。這樣的槍連續出現兩次,我不能隻解讀成巧合。”

譚燕曉沉默了一會兒,微微仰起頭歎了口氣。然後她看向蕭過,問:“你還想說什麽?”

“有關彼得·肖的抓捕,”蕭過的雙瞳裏滲出一種冰冷的壓迫感,“昨天傍晚,彼得的貨到了嫻芳閣,而他本人是在酒店被逮捕的。且不說您是如何那樣確切地獲悉第二次交易的時間和地點,就是逮捕這一條,就說明您已經掌握了證據。緝\\毒不是緝人,如果打草驚蛇,貨就真的飛了。而且彼得拿的是外國護照,如果真的是誤會,驚動了大使館也是很不值當的。這樣準確的情報,不是單純的定點跟蹤就可以獲得的。”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又說:“當然,還有一點,我了解您的能力,您親自指揮的抓捕,滕錯逃出來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而他在逃脫後還能回住處拿東西,還和我......”他忽然咽了一下,然後繼續說:“和我打了一架。那麽長的時間,不符合咱們平常的速度。”

譚燕曉沉著氣,坐姿和表情都沒有變,蕭過也沒有動,兩個人都靠著椅背,用姿態彰顯自信和堅定。他們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對方,蕭過迫切地在等一個答案,而譚燕曉則驚歎於這個年輕人發現真相的用時之短。

她最終沉重地歎息了一聲,說:“蕭過,你剛才所說的一切,都是猜想和推測。你是警察,應該知道證據的重要性。”

蕭過聞言笑了起來,平時很少有情緒起伏的男人驀然露出了溫情和柔軟,反差感很吸引人。他垂了垂眼,然後又重新看向譚燕曉。

“您說的對,辦案要講證據。”他笑著說,“但我和滕錯之間,講感情就夠了。”

“蕭過,你是在告訴我,你現在所說的一切,都是基於你的一廂情願。”譚燕曉微微皺起眉,冰冷地警告說:“你一廂情願地認為滕錯是好人,再把東拚西湊的細節放在一起以證明。基本原則你都已經違背了,警校培養你們不是讓你們都出來意氣用事的!”

蕭過的神情露出了一點失望,然後他把一個挺鼓囊的信封放到了桌子上,他不說裏麵是什麽,譚燕曉重新又戴上了眼鏡。女局長的眼在鏡片後閃著犀利的光,問:“這是什麽?”

“您要求的證據,”蕭過說,“在滕錯的公寓裏找到的。”

譚燕曉一愣,說:“未經允許去搜查,你這是違紀!”

然而蕭過麵不改色,把信封推了過來。譚燕曉猶豫了一下,拿過來打開,瀏覽了一下,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她抬起眼看著蕭過,說:“這是——”

“遺書,”蕭過平靜地說,“這是他作為烈火隨時準備好犧牲而留下的遺書。”

在那間被陽光籠盈的臥室裏,蕭過站在滕錯的床前,撥開枕頭裏的棉絮。

枕頭裏的是滕錯的遺書,一共三十九封。

滕錯在九年前成為烈火,開始每隔幾個月就寫一封遺書,從那時寫到今天,從他鄉寫到故地。他在大大小小的信筏紙上繪出自己不為人知的無畏和堅定,他把它們都藏在枕頭裏,每晚枕著自己的遺言入睡,一邊覺得沒有遺憾,一邊清晰地知道自己身處的巨大危險。

這些遺書有的像是日記,沒有對話的對象,而大多數讀起來像是信件,由滕錯寫給過去的南灼、滕勇安、還有蕭過。

“南灼,請你活到下一次寫遺書的那一天。沒什麽別的要交代了的,就......別放棄。”

“滕叔叔,烈火向您報到。”

“我對這個世界沒什麽怨念,唯一就是覺得我所得到過的幸福都太易逝了,滕叔叔、蕭過,都是這樣。不知道是上天的安排,還是我沒有抓住。對了,很久沒見蕭過了,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請看到這裏的人幫我打聽一下,他應該還在逾方市。但好像打聽了也沒什麽用,我也不會知道了。還有,我死之後,麻煩幫我祭奠逾方市前禁毒大隊隊長滕勇安警官。”

“感謝你們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我開始跟項目做研究了,學金融的同學不知道我的身份,教我投資,我跟著他們玩,還真的掙了點錢。請在我死後把我所有的存款都捐給逾方市孤兒院。”

“我自願捐贈我的遺體給我國有需要的醫療項目。”

“蕭過,事情過去了四年,我終於可以做到在這裏平靜地寫到你。當年的事我早就放下了,我怎麽忍心怪你,我希望你長命百歲。”

“如果我不幸(或者有幸)作為烈火死去,請幫我找到蕭過並把我的故事告訴他。希望他能為我驕傲。”

“請為我驕傲。”

“蕭過,想對你說,我還喜歡你。”

紙上的字潦草又簡單,落款都是那一小團簡筆畫的火焰,燃燒正旺。從滕錯筆尖流出的墨水印在紙上,他深知生命的短暫和易逝,期待黑暗散盡的破曉時分,也恐懼看不見那一天的遺憾。

蕭過滑跪在地,紅著眼從喉嚨麵溢出低吼,他仿佛能看到寫下這些話的滕錯,那是怎樣孤獨的一個人,用狎昵掩飾傷痛,即便是站在生命的盡頭,惦記的也隻有兩個人而已。而這兩個人,一個早已逝去,一個斷了聯係。

蕭過把這些遺書根據落款的時間拚起來,脆弱的紙張組成滕錯一步步走向他的路。最後一封的書寫時間是前天晚上,在蕭過回家之前。

“蕭哥,如果我想得沒錯,從明天開始,一直到我死亡,我們都不會再見麵了。對不起,要以這種方式離開。我早就說過,我活不長。你別恨我,我知道你是警察,你是好人,但我不是壞人。你一定要看到這些話,我怕你一直覺得我是壞人。

其實我也不是好人,這些年我看到了生命在沒有硝煙的戰場上流逝,心裏沒有任何觸動,當年獵狐辦給我做過心理測試,說我有心理問題,我不太懂。有些話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沒人教我,但我知道你不一樣,我對你和別人都不一樣。

他們說死就是睡一覺,我覺得不是,睡一覺可以沒有意義,但死得有意義。明明就一下的事,但它可以很有意義。其實我也不想死,可是如果死的意義更大,我願意死。前些年有個心理醫生說我融不進這個社會,我從來沒有進入過這個世界,我覺得他說的對。所以我的死不應該給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造成影響,包括你,蕭哥。我如果回不來,你就找個人去過日子好不好,這十年你一個人過的太苦了,找個人陪著會很好的。

不知道死會不會疼,但閉上眼再睜開,也許我就是一個新的人了。如果能重新來過,我希望我能平凡一點,不是我不想奉獻,就是這輩子過得有點苦。我這麽說,蕭哥你別嫌我自私。我想管好人叫爸爸媽媽,我想讀書想上學,我想身邊的人都活著,我想沒有後顧之憂,有底氣加入這個世界,我想睡安穩的覺,很安穩的那種。蕭哥你可能不知道,這些年我沒有一天是完全踏實地過的。我不是抱怨,就是有點不甘心。

如果我沒回來,你別想我。

這些年我攢的錢都給陳崎了,就是那天晚上你在貓眼酒吧外麵看到和我說話的那個人。他也是個很苦命的人,臉上有疤不好找工作的,我的錢不多,我就給他了。蕭哥,我沒什麽東西留給你,很遺憾沒能和你拍一張照片。

不過這樣也好,你快點去過新生活吧。

蕭哥,祝你平安喜樂,步步高升,長命百歲。

蕭哥,再見。”

落款仍然是那團火焰,旁邊很工整地寫著“小灼”兩個字。

蕭過終於沒能壓抑住哭聲,他跪在滕錯床前,想起那個人在他懷裏呢喃“你抱抱我”時的悲切和哀懇。秋風呼嘯在窗外,天是極淺的藍。太陽和死亡是同種顏色,白得像是老人的發。太陽光照進蕭過的眼裏,一切都變得迷離。他伸出手,指尖在半空滑落,胸腔裏匯聚出不可名狀的劇痛,這是一場溫柔而殘忍的夢。

他的小灼,他的滕錯,那個尋光的少年沒有死去。在無盡的張揚和瘋狂下,是荒蕪的寂寞和莫測的深邃。漆黑的夜褪散天邊,那個人從陽光所不及的腐朽之處破土生長,在領略了人心中的無數罪惡之後,獨自熬過一個個黑夜。

蕭過抬起頭,雙眼被辦公室裏的頂燈點亮了一些。他就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對譚燕曉說:“拿去和範大塬家裏的紙條做筆記比對吧,如果您覺得還需要的話。”

譚燕曉把那些信筏摞起來整理好,她的動作很慢,帶著沉重的莊肅。然後她說:“我就知道。”

蕭過保持著仰頸的姿勢沒變,譚燕曉笑了笑,長歎了一聲,說:“滕錯當初讓我別告訴你,但其實他和我心裏都清,不可能一直瞞住你。他設計出這樣的‘誤會’,不過是因為他想毫不回頭地走,隻是我沒有想到你會這麽快就反應過來。”

蕭過把頭低回來看著她,譚燕曉把滕錯的遺書重新裝進信封裏遞還給他。蕭過接過來,像是觸碰到了滕錯過去的十年。

譚燕曉觀察著他的神情,問:“為什麽要再去他的住處搜查?”

蕭過緩緩地抬起眼,似乎是沒有理解譚燕曉的問題。

譚燕曉問:“在那麽確鑿的證據麵前,為什麽仍然不肯接受滕錯會是罪犯?”

蕭過笑了一下,神情有些悲涼。他似乎心中有答案,但話到嘴邊又沒有說出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譚燕曉並不勉強,她說:“烈火是我們最有價值的線人,這一次他成為‘逃犯’,就是要通過和藍蝶捆綁去到塵先生身邊。這是他自己提出來的計劃,變被動為主動,但他同時也要求了兩件事。”

她頓了一下,說:“其實是一件事,他要求我們對你保密他的身份,同時確保你的安全。這件事是高度機密,剛才省廳的領導來,就是在和我部署後續計劃。既然你現在已經知道,那麽你也會被納到我們的計劃中來。”

然後她打開身邊的文件夾,從裏麵拿出一份資料,隔著桌子遞給了蕭過。蕭過翻開,滕錯的照片出現在第一頁,那張臉在冰冷的相紙上也依舊詭豔,雙眼含著陰柔妖氣,正對著他微笑。然而這個人的靈魂深沉又炙熱,被封在冰冷的胸腔裏,被孱弱又蒼白的身體撐起來,帶著對於光明滾燙又真摯的渴望。

照片旁邊是線人資料,蕭過讀完了,很輕地笑了一下。

“滕錯,男,二十七歲,背景神秘的化學工程師。此人男身女相,公開出櫃,經常混跡聲色場所,行為乖張暴戾。其真實身份是我方秘密潛伏在‘花園’犯罪集團中的臥底,將協助我們定位並搗毀該集團製毒販毒基地。”

逾方市第二刑偵支隊辦公室裏,蕭過合上資料,在心裏補充了幾句話。

“愛吃糖,極其勾人,心理有點陰暗的小瘋子。”

以及——“我好愛他。”

——第一卷 ·終——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第二卷 是回憶篇,第三卷接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