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過很少表達自己,他已經太久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了,非常不自然,語速很慢。說完了舉起手吸煙,借此擋著臉。

滕錯側臉看他,慢條斯理地問:“是嗎?”

“是。”蕭過想了想,最終還是誠實地說:“其實就算你不來,我也會去找你的。”

滕錯吐出一口煙,盯著蕭過,問:“來找我幹什麽?”

“想見你,”蕭過的聲音很低,“想照顧你。”

滕錯笑出了聲,態度很輕蔑。他手裏的煙抽完了,黑夜裏滾燙的紅色亮點被碾碎了扔掉。然後他又想點新的一根,蕭過握住了他的手腕,說:“別了吧,對身體不好。”

“嘶......”滕錯拉長聲音,說:“以前沒發現,蕭哥是賢妻良母型的。”

蕭過半天沒說話,滕錯從他掌心掙脫出去,點火吸煙一氣嗬成,煙圈差點吐到蕭過臉上。

“賢妻我不需要,良母你也沒那功能。”滕錯說,“其實今天晚上那男孩不錯的,被你攪黃了。”

滕錯吸了最後一口煙,從濃厚的白霧後麵半側著臉看人,眼角眉梢都寫著“勾引”兩個字,但有種危險從他的眼神裏滲出來,讓蕭過看得背脊發涼。然而就算是這危險裏也帶著熱度,滕錯站在暗夜裏,豔嬈和陰柔是避無可避的形容詞。

蕭過掐滅了手裏的煙,他的呼吸聲變得很重,肩頭有些起伏,對滕錯說:“那些不是好人......他們配不上你。”

滕錯輕輕地笑了,問:“你在嫉妒嗎?”

出乎意料地,蕭過快速地“嗯”了一聲。然後他把煙扔掉,垂頭稍微靠近了滕錯。

滕錯不怕這樣的場麵,他甚至上前了一步,讓兩個人的胸膛隔著夏日輕薄的衣料貼到了一起。他稍微仰著臉,長而濃密的眼睫毛掃在蕭過的下巴那裏,撥蹭著青胡茬。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滕錯蠱惑地說,“也不知道是誰,那天在我那兒裝貞潔。”

悶熱的夜,滕錯的呼吸很有溫度,全部撲打在他的頸部,有種酥麻從蕭過的尾椎竄了上來。他喉結無可抑製地滑動了幾下,滕錯一點不差地都看見了。

“你是不是想?”他用嘴唇擦過了蕭過的脖頸,然後忽然冷下了聲音,問:“你把我當什麽了?”

蕭過皺了皺眉,他發現滕錯總能陷入一種自洽而極其悲觀的情緒裏。他伸手抓住了滕錯的胳膊,說:“小灼,我沒有那個意思。”

“哪個意思?”滕錯挑了下眉,神態很隨意地說:“我那天想和你做,你錯過了。既然你不給,我現在就也不要了。我今天晚上就是純粹來找樂子的,蕭哥別自作多情。”

蕭過的表情沒怎麽變,但他握著滕錯的手收得很緊,像是懇求一樣低下了頭。

滕錯仰了下頭,問:“告訴我,你想要什麽?”

蕭過說:“我想我們重新開始。”

“不可能,”滕錯決絕地說,他凝視著蕭過,神情非常諷刺,“你心裏的人是南灼。”

“你就是南灼,”蕭過平穩地說, “你可以否認,但是……你就是南灼。你可以長大,樣貌言行習慣都可以改變,但那些過去的日子無法被抹去,即使被遺忘,它們也永遠存在。”

滕錯後退了兩步,低聲說:“不。”

“小灼。”蕭過的聲音沉重地撞擊入耳,他並不會繞彎子,隻是說:“你相信我,我們可以回到以前那樣。”

他長久地看著蕭過。漸漸地,一種笑意從他勾起的嘴角散開,牽動著他臉上的每一個角落,最終到達眼睛裏。他大笑出聲,連睫毛都在顫抖。

蕭過伸手握住了他的肩,但滕錯已經笑出了眼淚。然後他喉嚨裏發出的聲音逐漸變成了嗚咽,偶爾有破碎的笑聲混著冒出來,成為難以名狀的控訴。蕭過出了一身冷汗,兩隻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蕭過。”滕錯盯著他,念出了他的名字。

然後他忽然向前撲過來,將蕭過壓在車門上,雙手狠狠地掐住了蕭過的脖子。

他的眼睛裏有暗色的紅,烏黑的發絲垂下來,有一些掃在蕭過的脖子裏。蕭過沒有掙紮,他的手也鬆開,改成虛握著滕錯的小臂。他閉了一下眼睛,眼皮底下有點充血,是因為呼吸被堵塞的原因。

“蕭過,”滕錯模糊不清地說,“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他的精神崩潰了,毫無預兆地暴力和無助一起出現,這是他心理疾病發作時的真實狀態。黑夜變得扭曲,幻覺侵襲進來,滕錯扼著蕭過脖頸的手緩緩地鬆開了。他的掌心滑下去,攀著蕭過的側頸,變成撫摸著他的喉結和鎖骨,軟而滑的皮膚觸感蕭過感覺到了。他看到滕錯眼裏的紅褪了下去,目光緩慢地描摹著他的眉眼,帶著深沉的溫柔。

很久過後,滕錯的手滑了下去,他低著頭,就在蕭過身前,側臉貼在蕭過胸前。

他聽著蕭過的心跳,反複地說:“回不去了。”

蕭過胸口處的衣服被濡濕一片,滕錯的呢喃聲逐漸聽不見了,他指尖緊緊地揪著蕭過的衣襟,身體柔軟得像絲綢。蕭過用手臂很輕鬆地圈住了他的腰,一把把人撈了起來。

滕錯的眼前有很多人和事,但它們都在某個時刻消失不見。他十分費力地大睜著眼,但什麽都看不見。

他在黑暗中感到了一下很快的顛簸,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

這是滕錯回國後第一次發病,有可能是因為他沒有按時規律地進行鋰鹽治療,也有可能是因為今晚他麵對的人是蕭過。

這十年裏發生了太多,滕錯過得好也不好。確診雙相情感障礙和抑鬱症的單子就壓在他床頭櫃上那堆藥底下,蕭過已經看見了。

像血滴一樣鮮紅的花朵占據了廣袤的山野,小孩永久地躺在池塘裏,刀鋒劃過去,肥胖男人的獰笑變成了慘叫。天空很陰暗,原本幹淨的雨水落到人的手上,滲透了白色的粉末。手杖敲擊著地麵,匍匐在地的少年抬起頭,擔心自己的秘密被發現。他被困在花園裏,烈焰燃在心底,他還是覺得冷。

這些畫麵旋轉出撕裂的聲音,滕錯扒著混沌意識的邊緣,黑暗開始吞噬一切。他仰麵掉下了某處深淵,人間就在上麵,但他不斷下墜。他睜開眼,發現連亮光也不見了。

有些人得以在光裏戰鬥,身披鎧甲,可惜不是滕錯。

這樣的地獄滕錯很熟悉,他從出生開始就被從人間驅逐,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回去。然而他今晚在笑和淚裏變得潰不成軍,無助地喊出蕭過的名字。

他小聲說:“蕭哥。”

一種溫暖而粗糙的質感渠取代了冰冷,強壯的懷抱硌得滕錯骨頭疼,但這種疼裏帶著心安,他不用動,也沒有任何不好的事會靠近。他掉進一個無風無雨的世界,他想要醒過來,這感覺讓他很快樂。

滕錯睜開眼,看到了蕭過因為用力而突出的咬肌和下額線。

他躺在他公寓的沙發上,頭枕著蕭過的大腿。

滕錯艱難地轉動腦袋,茶幾上放著藥片和水。客廳的窗簾是拉著的,屋子角落裏的落地燈開著,圓形的燈罩像是一個折舊發黃的月亮。

他坐起來,蕭過的手妥帖地拖在他後腦處。滕錯回頭盯著蕭過,目光還有點渙散。

蕭過沒說話,先讓他吃藥。滕錯舔著嘴唇上的水珠,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

蕭過的眼很紅,他從滕錯手裏接過杯子,顫抖著聲音說:“……小灼。”

滕錯眼瞼垂下去又抬起來,等再和蕭過對視的時候眼神又變得很犀利。他說:“蕭哥。”

蕭過有點艱難地問:“我還能這麽叫你嗎?”

“一個稱呼而已。”滕錯勾起一邊的嘴角,對著蕭過挑起了眉,用一種很慵懶的語調說:“當然可以,都隨你。”

他恢複了,又變得不可捉摸。病態的魅惑被他的長相發揮得淋漓盡致,他的臉即使在暖光下也顯得很蒼白,嘴唇上毫無血色,小幅度地發著抖。

“對不起,”蕭過嗓音很低沉,“是我的錯,對不起。”

“和你沒關係,”滕錯咬了咬下嘴唇,說,“我說了,我有病。”

蕭過搖搖頭,是真的很擔心。他說:“我不逼你了,再也不了。但是,能不能讓我照顧你?”

“自理能力我還是有的,”滕錯晃了下身體,“要你幹什麽?”

“你生病了,”蕭過停頓了一下,“我放不下你。”

這兩句話未必是因果關係,個中滋味隻有說的人自己才知道。蕭過的手順著滕錯的胳膊緩緩往上去,最終安撫似的在滕錯的側臉滑了滑。

滕錯的眼睛裏浮動著似無的光影,他問蕭過:“你想補償我?”

“當年的事我的確過不去,但你怎麽解讀都可以。”蕭過垂了下眼,沉默了一會兒,說:“就把我當哥吧,小灼。”

滕錯問:“什麽意思?”

蕭過說:“字麵意思。”

他深深地看著滕錯,繼續說:“你叫我‘蕭哥’,我覺得很好,這是個我現在擔得起的稱呼。當年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你心裏有怨氣,我知道,你現在又吃著那些藥。既然我來了,就不會讓你再一個人惡化下去。我想讓你好起來,我陪著你,你任性一點,別有負擔,好不好?”

他天生的聲調就很低,說出“我陪著你”這幾個字的時候真誠又堅定,但是沒有曖昧感。滕錯笑著看了他好一會兒,說:“好啊,我任性一點,你可接住了。”

蕭過的狀態明顯放鬆了一點兒,對滕錯低低地“嗯”了一聲,說:“你想的話,使喚我......什麽都可以。”

這是一場很奇怪的對話,兩個人對彼此的感覺都不上不下,任何情緒都不純粹。但最後就是莫名其妙地成為了一種共同體。滕錯笑了,說:“我想吃糖。”

茶幾上就有糖,現在的客廳比蕭過上次來的時候還亂。蕭過俯身過去撿了一顆牛奶味的,剝開糖紙遞給滕錯。

滕錯湊過去就著他的手嚐了一下,很滿意地眯了下眼。他很累,又躺倒在沙發上,靠著蕭過腿邊舔糖吃,非常舒服。糖始終在蕭過手裏,垂著手喂他。

糖吃了一半滕錯就推開了,說:“好會伺候人啊蕭哥,以前有練手的?”

蕭過一愣,搖了搖頭。他看了眼時間,輕聲讓滕錯去洗澡。

滕錯品著唇上殘留的味道,把手舉起來摸到了他的下巴,問:“一起嗎,蕭哥?”

蕭過的眼角浮現出很淺的笑意,說:“我就在這兒等你,要是有不舒服記得叫我。”

滕錯看了他一會兒,站起來往洗手間走,蕭過把滕錯沒吃完的糖放進嘴裏,幾下就咬碎了。

等滕錯洗澡出來的時候客廳已經被收拾得整整齊齊,蕭過正坐在沙發上,目視前方不知道在想什麽。滕錯走過去挨著他坐,他頭發濕著,垂到前麵來,還在滴水,正落到蕭過大腿上。

蕭過低頭看了一眼,站起身問:“有吹風機嗎?”

滕錯說:“沒有。”

蕭過沒再說什麽,轉身進了洗手間,幾秒鍾後拿了毛巾出來給滕錯擦頭發。滕錯很自然地改成盤腿坐著,背對著他。

蕭過以前沒做過這樣的事,手覆上滕錯發尾的時候自己心裏先有種奇怪又柔軟的感覺升了起來。滕錯的頭發並不柔軟,但又多又長,濕了也很有質感。他穿的睡衣很薄,背後被浸濕了一大片,蕭過能看得見下麵突出的脊椎骨。

他的手很大,又粗糙,滕錯沾著水的發絲繞在上麵,冰涼滑膩,觸感和畫麵都有種說不出的對比感,很勾人。他自己看不見,滕錯在前麵也看不見,但蕭過麵部冷硬的線條稍微柔和了一點。

他不敢使勁,滕錯無意間仰了下頭,他以為把人的頭發拽到了,立刻放慢了動作,好在也快擦完了。

“蕭哥,”滕錯抱著墊子,問,“以後住我這兒嗎?”

蕭過的手一頓,說:“你想嗎?”

滕錯安靜了幾秒鍾,點了點頭。

“那我就過來。”蕭過說。

滕錯立刻轉頭看他,狡黠地眨了眨眼。

蕭過老實人這才回味過來,說:“我……睡客廳。”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