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來的十幾天,滕錯都沒和蕭過見麵,也沒去過酒吧。

他一個人在家,也不上二樓,窗簾總是拉著的,醒著的時候就盤腿坐在茶幾前麵研究他的化學公式和文獻,困了就睡,也不回臥室,逮哪兒算哪兒。就是做夢的時候多了起來,夢裏都是蕭過,還有飄揚的紅旗。

他不想這樣的,可他已經和蕭過重逢了,所以心裏瘋了一樣地渴望。他再次到貓眼的時候,大腦就是被這種渴望占據了。

滕錯進了酒吧之後快速地看了一圈,立刻就在吧台後麵找見了蕭過。

男人正在調酒,並不是花式的,就是一斟一倒,手下動作非常利索。然後他拿起金色的單頭吧勺攪動杯子裏的冰塊兒,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五官,但寸頭在燈光下很搶眼,還有手臂上被肌肉撐起的襯衫線條,看上去就有點兒僨張。

蕭過在這兒“工作”已經一周了,他遞給局裏麵的文書申請第二天就批下來了,逾方市公安總局局長譚燕曉親自簽的字。譚局長是軍人出身,是位擔大任的女中豪傑,對手下人很好,在蕭過執行這次的任務之前還特意到蕭過家來了一趟,把命令上都已經寫得很清楚的話又都囑咐了一遍。

貓眼酒吧的工作每天下午三四點開始上班,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蕭過在這之前一直都是早睡早起。老幹部的生活過慣了,剛開始還真有點兒不習慣,但熟悉了一下作息之後也沒覺得自己也沒老到經不起折騰。

他的身份隻有酒吧老板知道,老板第一天看他調酒的時候還挺驚訝,沒忍住低聲問他怎麽還會這個。

“大學的時候做過,”蕭過頭也不抬地回答,“首都物價太高,打工賺零花錢。”

“哦,我說呢!”老板點頭,看著他的手法,又誇讚了兩句。

這老板也是個沒腦子的,蕭過上的是公安大學,怎麽可能出來做這個,當時去打工也都是端盤子或者當家教。調酒這一套是為了來潛伏現學的,決霆找了調酒師到局裏,三個人熬了兩個通宵,蕭過才算是把這些什麽酒啊糖漿啊檸檬皮卷啊英式日式指法記住。這些還都是皮毛,隻能應付一下,真遇到懂行的點酒他就想辦法讓別的調酒師上。

手裏的這杯酒調完蕭過給放到托盤上,抬眼的時候正和滕錯對上目光。

滕錯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短袖,有點緊身,頭發是盤起來的,毫無保留地露出嶙峋的脖頸和鎖骨。他看起來精神不是很好,酒吧裏的燈柱掃晃不停,隨著靡躁的音樂交替出光明和陰暗,將他亞健康的蒼白皮膚染上色彩。

滕錯徑直走向蕭過,高腳凳隻坐了一般,一條腿伸開踩在地上。兩個人對視了挺久,但是誰也沒提之前那晚的事。

有些事兒就得當它不存在,不說出口再最能壓在心裏,都說清楚了反而不好繼續。

滕錯大概掃了眼酒單,跟蕭過點了杯老廣場。他狀態很清明,和那天晚上很不一樣。

誰知道蕭過沒動,雙臂張開撐在吧台裏麵,說:“明天工作日,喝酒行嗎?”

酒吧裏太吵,滕錯就聽見個“明天”。他看蕭過沒動,就把上身壓上了吧台,重複說:“老廣場。”

這個姿勢,蕭過比他高很多,能看到他的後腰塌陷下去時的弧度。酒吧裏當然也有其他人看見了,如饑似渴的眼神裏都是興趣。

蕭過近距離地看著他,聲音很低地說:“明天工作日,別喝酒了吧。”

不知道為什麽,滕錯覺得這會兒的蕭過有點不高興。他仰著臉,說:“沒班上,我下星期報到。”

蕭過點點頭,輕輕推了下滕錯的肩示意他坐好。滕錯半回頭地環視了一下,笑著坐回去了,撐著手肘看蕭過。

蕭過剛要從冰槽裏拿冰塊,從卡座那邊走過來個看著很年輕的酒保,先說:“哥,一打幹啤。”

這酒保年紀小,是真正上著大學出來兼職的,嘴甜,管周圍的同事都叫哥。蕭過先給他拎了酒出來,他就趕著去送了。

滕錯看了會兒小酒保的背影,又看回蕭過,笑著模仿:“哥。”

蕭過往量酒器裏倒酒,抽空抬了一眼,沒說話。其實他臉已經熱了,但就是不吭聲。

“哥,”滕錯不死心地往前湊了湊,眼睛一眨一眨地叫他,“哥?”

“小灼,”蕭過沒忍住笑了一下,說,“你別這麽叫。”

“那我怎麽叫?”滕錯在吧台上無聊地屈起手臂趴下去,枕著手肘,臉被擠得有點變形,看起來有種和他整體氣質不和諧的天真。

吧勺攪著冰塊和酒,善良的琥珀色旋轉在結了霜的玻璃杯裏。蕭過最後用薄荷葉裝飾了杯口,把酒放到滕錯麵前。

“慢點喝,”他說,“咱倆之間就叫名字。”

“不,你等我想一個。”滕錯扶著杯子,說:“你提前下班吧,跟我走。”

蕭過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怕扣工資?”滕錯說:“你要的話我賠給你。”

他現在提到錢的時候有種不在乎的感覺,好像覺得錢能買到一切,同時也展現出了一種視金錢糞土的氣勢。蕭過心裏抑製不住地發緊,在水槽裏洗這手,沒有說話。

滕錯冷笑起來,端著酒杯轉身走了。他快速地進入舞池,一身黑緊貼著身體,讓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格外明顯。他顯然是老手,頭發不知道什麽時候散了下來,高舉起酒杯,t恤下擺被帶得往上去,牛仔褲是低腰的,平坦的腹部和不深的人魚線一閃而過,瑰斕的光在細膩的皮膚上滑動。

他迅速地成為了人群中心,在這樣的歡樂場裏,沒有人能把眼睛從滕錯的身上挪開。

舞池上方的燈時不時將他的麵孔點亮,盡管是如此倉促的一瞥,也像是個華麗的美夢。他的容貌足以令所有性別和取向癡狂,他可以是一切或者任何人意**的對象。柔和的臉型,雙眼向上挑出了招人的弧度,高窄的鼻梁,微微張出縫隙的雙唇很飽滿,帶著邀請的味道,看起來陶醉極了。

“哥,”之前那個小酒保不知道什麽時候鑽到了蕭過身邊,問,“看什麽呢這麽入迷?”

蕭過收回目光,把一直衝在手上的水關掉。

小酒保看向舞池的方向,眼神立刻就黏在了滕錯身上。他眼珠沒動,臉微微轉向蕭過,音調有點機械地問:“哥,你是在看那個人嗎?”

蕭過還是沒回答他,小酒保又呆了一會兒,終於從滕錯那裏看了回來,問蕭過:“我看剛才你倆在說話,你和他認識啊?”

蕭過取出削冰刀,很低地“嗯”了一聲。

“厲害啊!”小酒保露出了羨慕的神情,問:“你們怎麽認識的?”

刀鋒準確地將冰塊的棱角削了下去,落到板子上,濺出無數細小的晶瑩。蕭過看了小酒保一眼,雖然沒真的黑臉,但他的身量在這兒擺著,就算是穿著酒保的衣服氣勢也還是刑警的,小酒保往後縮了下脖子,撇了撇嘴。

吧台後麵安靜了一小會兒,小酒保忽然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蕭過,說:“我靠,哥,快看!”

剛做好的冰球被蕭過咣當一聲扔進酒杯,他抬起眼的時候看見滕錯正在一個男生跳舞,兩個人貼得很近,男生沒上手,但是眼神明顯很炙熱。

這男生蕭過不認識,但是在貓眼跳舞的,有時候會跟著客人出去,年紀不大,往滕錯身邊兒一站,要真發生點兒什麽,恐怕滕錯才是壓人的那一個。舞池中爆發出歡呼聲,男生往前湊了湊,就著滕錯的酒杯,喝了口蕭過給調的老廣場。

滕錯很滿意地笑了起來,男生順勢挽上了他的手臂。滕錯帶著人退出舞池,往離吧台很近的一張小桌子去。

“太勁爆了。”蕭過身邊的小酒保感歎出聲,他年紀小心眼也少,說:“其實我覺得挺羨慕的,又不敢羨慕。”

他原本沒指望蕭過能和自己搭話,然而蕭過漫不經心地攪著杯子裏的冰球,沉聲說:“少惦記這些有的沒的。”

“啊?我、我沒有啊......”小酒保說他一句話說得有點懵,觀察著蕭過的臉色,最後沒忍住問:“哥,那個,你不會是,也喜歡他吧?”

這個“也”讓蕭過皺了皺眉,但他沒有遮著蓋著的習慣,手上動作一停,點頭說:“嗯。”

雖然隻有一個字,但蕭過嗯完了反而心裏有底了,任何一段關係裏都需要坦然和麵對,而他最不缺的就是勇氣。其實這之前他心裏也很亂,在這種狀況和滕錯重逢,他的每一下心動似乎都是錯,但兩個人那天晚上的相擁他忘不了,之前那十年他更忘不了。這十幾天沒見,他心裏說不惦記那是假的,因為有任務,也因為他想見的人是滕錯。

這一刻蕭過突然想明白了,職責他絕對不會忘,那是底線和堅守,但沒有證據就認定一個人的好壞也是不對的。

人之初性本善這句話有挺多人不信,但放在滕錯身上,蕭過願意信。

小酒保還很震驚,壓低聲音對蕭過說:“你不會是來真的吧?哥,我來這兒很久了,真的,好看的很多,像那位客人這樣的人根本不是咱們攀得上的。”

他還在絮叨,蕭過就跟沒聽見似的。那邊兒滕錯和男生已經坐下了,那杯酒現在是滕錯在喝,不知道落唇的地方和剛才男生的有沒有重疊。

等小酒保轉頭的時候,發現蕭過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繞出了吧台。小酒保在後麵疑惑地叫他,蕭過頭也沒回地說:“專心幹活。”

酒吧裏的音樂震出糜亂的氣氛,滕錯側對著蕭過,頭發垂下來擋了點兒臉。那個男生坐得離他很近,滕錯微微垂著頭聽他說話,看起來非常曖昧。

“哥,”男生顯然是被迷住了,對著滕錯笑得很燦爛,“記住我名字了嗎?”

滕錯喝完最後一口酒,很無情地搖了搖頭。

男生露出了很失望的表情,對滕錯又重複了個名字,又找了話題來聊。滕錯也不知道自己聽沒聽清,他覺得煩,撐著腦袋想別的。

男生把滕錯表現出來的冷淡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他靠近了點兒,在滕錯耳邊說:“哥,我們走嗎?”

滕錯笑了一聲,坐直了身體,男生覺得有戲,湊過來想抱住他的胳膊,被一隻手攔住了。

蕭過也不說話,就站在兩個人的桌子邊上,把男生的手一點點地壓了回去。

男生當然是不願意的,但滕錯已經被蕭過的手臂擋住了。他又叫了聲“哥”,但滕錯的完全沒有任何表示。

男生對蕭過怒目而視,問:“你幹嘛?先來後到不懂嗎?”

蕭過連一個眼神也不給他,把手收了回去,轉身看著滕錯。滕錯抬起頭,對他略帶疑惑地挑了挑眉。

蕭過低聲說:“我現在下班。”

別的再露骨的話蕭過真說不出來,但他走過來站到這兒,不想讓滕錯和別人接觸。滕錯笑起來,還看著蕭過,對那個男生揮了揮手,說:“他下班了,你走吧。”

男生很沒麵子,沒忍住罵了一句街,站起來離開的時候腳步很重。滕錯保持著笑容,問蕭過:“滿意了?”

蕭過麵無表情,點了點頭。

他說下班就真的下班了,換了衣服就和滕錯走了。兩人在滕錯的車外麵站了會兒,並肩靠在車門上。

滕錯點了根煙,白霧氤開,他仰起頭,脖頸處繃緊的線條非常漂亮,從蕭過的角度看過去非常引惑人。這會兒午夜場剛開始,有幾夥兒年輕人笑鬧著進入貓眼酒吧,兩個人在街對麵遠遠地看著,心裏都對那種沒有後顧之憂的放肆有點渴望。

滕錯舉起煙盒,問:“抽煙嗎?”

蕭過點點頭,把煙叼走了。

滕錯握著打火機的手都伸過去了,然而蕭過彎腰過來,到他嘴裏的那根煙上去借火。

兩個人的臉貼得很近,滕錯能看清蕭過臉上的每一個細節,也能感覺到自己的睫毛顫得很厲害。但蕭過始終垂著眼,棱角分明的下顎線隨著咬著煙和吸煙的動作動了動,然後他抬起手來把煙夾走,別開臉吐出煙霧。

他抽煙的樣子很成熟,沒有什麽多愁善感的感覺,就是個成年人在做成年人可以做的事兒。

然後他側過身,正對著滕錯。

風把滕錯的頭發吹起來,有點兒擋臉。但滕錯隔著發絲也知道蕭過在看他,他彈了下煙灰,側頭和蕭過對視。

“蕭哥,”他笑著說,“怎麽了?”

這是新稱呼,滕錯之前說要想一個,還真就想了。蕭過下意識地問:“叫我什麽?”

“蕭哥。”滕錯還是笑嘻嘻的。

兩個人十年前也沒給對方起過昵稱,但是剛才蕭過不讓他看那男生的樣子有點像威嚴,確實是,怎麽說呢,讓人想叫哥。

而且滕錯對“哥”這個字有執念,蕭過知道,於是任由他叫。

“小灼,”蕭過說,“你今天來,我......”

他喉結動了動,終於說:“我很高興。”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