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呂還沒從蕭副的眼神裏恢複過來,視覺衝擊就再次升級,於是飛快地轉開目光,原地躊躇,去留都不是。

蕭過撐著沙發靠背,聞到了花香。他在滕錯好轉後已經刮過胡子洗過澡了,這會兒兩個人近距離地對視,眉眼濃黑,讓滕錯覺得很有氣勢。

但滕錯喜歡挑釁,他半藏著,把康乃馨晃在蕭過眼前。

蕭過問:“哪兒來的?”

滕錯要回答,小呂就覺得背後來陰風。果然,滕錯說:“小壯警官給的。”

“滕哥,我真的不叫小壯......”小呂想解釋,但滕錯已經抱著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蕭過看了他一眼,年輕人掙紮了一下,就打蔫兒了。

***

現在縣城和逾方市之間已經通了動車,但幾個人決定坐臥鋪火車回去,要開一天一夜,這是滕錯和蕭過的私心。

小呂和滕錯蕭過一個車廂,但一上車就很有眼力價兒地跑到了隔壁,和幾個穿著便衣的特警聊天去了。他走之前帶上了車廂的門,滕錯額頭抵窗上,從玻璃倒影上看到了,笑了一聲。

無邊的原野在早春寒裏呈現青黃,風過時如同明鏡的水塘露出來,上方的蒼穹是清澈的藍,白雲飄動,綽巍的山峰屹立天際。等到晚上的時候,就可以依稀看到大海了。

滕錯撐著手臂,小聲說:“要回去了啊。”

回到逾方市,回到闊別的人世間。不僅是滕錯要回去,蕭過也要。

他們看似天壤之別,其實在過去的十年裏展現出了背對背的默契。就像譚燕曉說得,他們其實很相似。一個瘋一個悶,分別在刀尖火海和長久沉默裏辛苦地活著,最終一個變成了美豔瘋子,一個活成了無趣糙漢。

世外的生活結束,他們攜手歸來。可是人世裏的日子是什麽樣的,滕錯並不知道。

光照得滕錯不舒服,他回過身,蕭過正巧要往他肩上披衣服。滕錯揮開了,跪到床鋪上,從後麵搭著蕭過的肩。

蕭過背著他,反手摸到了他的臉,很慢地摸了摸。這人給的安慰很管用,不用說話,就總是能知道滕錯在想什麽。

滕錯在蕭過側頸埋著臉,聲音很疲憊地叫了一聲“蕭哥”。

蕭過半回身,說:“小灼。”

滕錯雙手垂下去,被蕭過握住了。他說:“回去之後,我住到你那裏。”

蕭過拇指摩挲在他手背上,點了點頭。

“你之前在七河村說的,”滕錯問,“還算不算數?”

“算數,”蕭過把他拉過來,說,“當然算數。”

滕錯笑了,但雙眼沒彎。他閉了閉眼,忽然說:“我當時以為我會死,事到臨頭我還是害怕,還是不甘心。所以我想讓你把以後的日子說給我聽聽,不一定是真的,我聽了就不怕了。”

戰爭後的萬籟俱寂才是最可怕的,所以滕錯忽然生出了強烈的迷惘。他像一顆星一樣微小,不可預測,沒人知道,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他可以往深處走,也可以向上攀登,以及遊**在激浪裏,或者到閃閃發光的地方。

陽光泯在蕭過眼睫,滕錯盯著看,說:“我還不會在那邊的世界活,你後不後悔?”

“不後悔,”蕭過扣著他的手,沉聲說,“我說的都是真的。”

“就這一次機會,”滕錯抬手,虛著掐住蕭過的脖子,說,“不許反悔。”

這人琥珀色的眼裏浮動危險,有種威脅的意思。然而這隻能逗笑蕭過,他“嗯”了聲,說:“一言為定。”

滕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手就放開了。蕭過撥開他的碎發,不知為何眼底醞出了紅。

“小灼,”他說,“以後什麽都告訴我,也不要再走了。”

“哦,”滕錯垂著頭,他知道錯了,說,“嗯。”

蕭過撫著他,想起陳崎在益嵬告訴他的一句話,是滕錯說的。

“你說......我站在光裏,你追不到。”蕭過說,“你說的不對,小灼。”

滕錯低頭用唇碰了碰他的臉頰,問:“那怎麽才對?”

“你不用動,”蕭過說,“我來了。”

極少說這樣情話的人已經紅了臉頰和雙耳,滕錯摸到了滾燙。他微微仰起臉,眼神如同嬰兒般純真,光落在他們之間,他猛地撲過去,和蕭過接吻。

這次蕭過的反應很快,摟按住他後腰,抬起下顎,非常凶猛地吮著他,這一次酣暢淋漓,像是要把之前全部的遺憾全部吮纏吞咽。舌攪動出津液和聲音,蕭過慢慢地後仰下去,把人固定在身上,滕錯貓兒似的趴在他胸口,揪緊了他的衣領,蕭過怕壓著他的傷,輕輕翻身,讓兩個人改成側躺相擁。

世間事輪回反複,他們仿佛還在十年前的年夜。蕭過在吻後胸如擂鼓,滕錯枕著他,耳邊都是愛人的心跳聲。他已經脫離了陰影,站在陽光下,這次是徹底、安全而長久的。

火車飛掠在田間,蘆花飛舞,貼在窗邊。光迸耀在天地之間,這是入世的通道。

***

到達逾方市後市局派了警察到火車站來接,省裏來了人,蕭過和滕錯先到市局去了一趟。市局的醫務人員幫滕錯再次檢查了身體,確定情況穩定,就有帶著錄音設備的文員和心理醫生進入房間。

花園案結束,滕錯作為重要線人要接受問話。但他並不是劣跡或者黑色線人,所以問話時蕭過可以隔著玻璃聽看,問題都非常直接,把他的生平事件文了個變,滕錯麵無表情,回答得也很直接。

最後省裏的人出來,和譚局以及蕭過分別握了握手。文件都沒什麽問題,但蕭過擔心的不是這個。

心理醫生手裏有滕錯當初剛成為烈火時候的談話記錄,他翻動了幾下紙張,說:“比起那個時候的情況,已經好很多了。”

但過去的痛苦和壓抑並不能完全被任務成功的喜悅取代,來自童年的創傷要治愈,還有他兩相矛盾來回撕扯的內心。所以有一些藥還是要繼續服用,長達十年的臥底生涯結束,定期的心理輔導也是要接受的。

蕭過把所有的記錄都翻了遍,看到了滕錯自述海島上經曆。他垂著眼,咬肌不停動,但最終什麽也沒說。

“得慢慢來,”心理醫生知道蕭過算是家屬,對他說,“得讓病人自己重視起來。”

他們說話的時候滕錯還坐在屋裏,百無聊賴地摳著椅子扶手上的皮料。蕭過在向心理醫生請教,譚燕曉走進去,代表市局向滕錯表示感謝。

“截止今日,此案正式結束,”她第一次麵對麵地和滕錯說話,也是最後一次叫滕錯烈火,譚燕曉微笑著說,“你提供的信息偵破率是百分之百。”

滕錯放下翹著的腳,也露了個笑。他穿著件黑色的襯衫,側頸上有紅痕,是蕭過在火車上留下的,譚燕曉看到了,不動聲色地轉開了眼。

滕錯安之若素,他站起身,毫不避諱地說:“我毀了塵先生和花園,並不是完全為了你們。”

“我知道,”譚燕曉風度不減,“但你的功勞不變。”

“是蕭哥的功勞。”滕錯想起來蕭過之前說的,問:“他立功了,能升職漲工資嗎?有嘉獎嗎?”

譚燕曉沒忍住挑了下眉,回答說:“會給榮譽嘉獎的。”

但不升職也不漲工資,還得為先前的抗命寫檢討。

不過後半句譚局沒說出來。

滕錯有點兒不滿意,他撇了撇嘴,把紮著頭發的皮筋兒拽下來,問:“夜生找到了嗎?”

“他已經逃離到了海洋中的公島,那裏有一個製\\毒工廠,我們已經在進行定位。”譚燕曉說。

“哦。”滕錯指尖繞著皮筋兒,抓捕夜生已經不是他的任務了,確切地說,他現在沒有任何任務。他最後對說:“夜生在逾方市有人,而且是做研究的,他還走了夜見曦。這個人比我還瘋,你們小心點。”

做研究的這點很可怕,毒\\品市場龐大,主要分為銷售集散地、運輸線、毒\\庫和工廠,每一個環節都有專門負責跑腿的人,而之間不會出現越級溝通的情況,即便是警方搗毀其中一環,也難以對其整體生產線產生太大的影響。可若是遲遲不截斷他們的供應鏈,單純攻擊消費層,隻會讓毒\\品價格在市場上越來越高。

“你們也是,”譚燕曉點點頭,“這次案件龐大,雖然已經結束,但你和蕭過短期內還是不要離開逾方市,會有專人保護你。”

她看著滕錯皺了眉,說:“但我們的人不會打擾你們的生活。”

滕錯端詳了她一會兒,說:“謝了。”他看了眼窗外黃昏,又問:“你手裏有花園死者名單嗎?”

譚燕曉愣了一下,問:“怎麽了嗎?”

“有沒有一個小孩,”滕錯問,“瘦黑圓臉龐,十二三歲?”

小芋頭年紀實在太小,雖然境外毒\\梟養童子軍是常有的事,但譚燕曉是記得的。她點了點頭,說:“死於近距離槍殺。”

花園人員的屍體都由邊境統一處理,滕錯煩躁地在腳下碾動了一下,說:“他不是壞人,當時在瀑布邊上,身份已經暴露,是他救了我。”

他稍頓,又問:“死的人裏麵有於行嗎?”

譚燕曉給了肯定的答複,滕錯的神情就變得陰惻惻的。他明知故問:“屍體能給我嗎,我想鞭\\屍。”

“滕錯,請你注意措辭,”譚燕曉不得不繃起臉,“這裏是警局。”

滕錯舉起雙手,問:“於行怎麽死的?”

“死了,”譚燕曉回答,“已經確定,人是被蕭副擊斃的。”

滕錯立刻驚喜地看向牆麵上的玻璃,那邊兒的蕭過如有所感,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滕錯的笑容轉瞬即逝,他轉過臉說:“如果可以,別把那小孩兒和於行埋一起。”

這件事譚燕曉隻能去爭取,所以沒給保證。外麵蕭過已經在等,滕錯想走,但被譚燕曉叫住了。

塵先生自從被關押在市局開始,在麵對各項指控時都拒絕開口。犯人的口供當然不是庭審和定罪的唯一證據,但要求見滕錯,否則什麽也不會說。

夜色逐漸占據天空,屋內的白色燈光閃爍。滕錯冷笑一聲,說:“那就見一麵吧。”

***

屋子裏的燈如同白晝,鐵窗隔開距離。滕錯坐在椅子上,蕭過站在他身邊,看著塵先生被帶進來。

囚服包裹著瘦高的身體,沒有了手杖,塵先生走路時顯露了跛腳。但他坐下時背脊依然是筆直的,銀灰色的頭發也沒有亂。那雙蒼老的眼裏暗影浮沉,常年偽裝出的慈祥竟然還在。

他注視著滕錯,兩個人的目光像是在打一場仗。

塵先生笑了一下,他已經沒有了瀑布邊上的憤怒。他用看晚輩的眼光瞧著滕錯,由於幾天沒有說過話而花了點時間找回聲音。他沙啞地說:“小錯啊。”

滕錯和他勢均力敵,冷冷地說:“塵先生。”

他們聲音平靜,仿佛還在海島上或者忠良寨裏。塵先生笑容不改,晃了晃被銬著的雙手,緩緩地說:“你該殺了我。”

滕錯翹起腿,說:“死實在太便宜你了。”

“啊,”塵先生說,“我很驚訝你不想親自動手,你忘記滕勇安了嗎?”

“沒有,”滕錯身體微微前傾,“但我已經殺了姓龐的。咱們之間的私仇先放一放,我更想看你上法庭。”

“青出於藍,你非常狠。”塵先生歎了口氣。

滕錯沉默了很久,然後隱晦地說:“我曾經的確很矛盾,但那是在我知道真相之前。”

“小錯,”塵先生和滕錯隔欄對視,“你不是老貓,你是化了形的貓妖,看著靈氣十足,可如果你想要在這個世界裏活......”

他曲指碰了碰桌案,腕上的手銬被牽動得嘩啦作響,然後他說:“就得永遠披著人皮。”

冷光讓滕錯看上去格外蒼白,他聳了聳肩,說:“我無所謂。”

“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畢竟,”塵先生微笑著說,“你已經在外麵太久了。”

這個人的確知道滕錯的痛處在哪兒,滕錯聞言變了臉色,他覺得冷,傷口也疼。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塵先生對他的觀察細致入微,作為長輩諄諄教導,“小錯,你在害怕什麽?”

他沒有得到回答,滕錯的手狠狠地按著桌麵。塵先生對這個反應很滿意,他歎了聲,說:“我有罪,我賣白藥給人,那是害人的玩意兒,是不是?”

滕錯說:“你不是都知道嗎?”

“可是......我錯了嗎?”塵先生像是誠心發問,“白藥我賣出去了,可我並沒有逼任何人吸\\毒。那些人做出選擇,我卻要被送上審判台。我所為罪惡,可我依然在做,為了錢也為了理想,小忠和小良生來低智,這已經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可你反複地在黑白之間浮跳,你遇到滕勇安和蕭過,就想要到人間去,可我帶你上海島,你也展現出了驚人的嗜血和陰險,甚至由於感恩而對我生出愧疚。我看過你在井壁上摳出的東西,你是為了保持清醒,對不對?如果沒有蕭過,你也許會真正地成為花中藤蔓。”

滕錯覺得有點冷,他目視前方,說:“對。”

“你打敗了夜生,是我最偉大的實驗裏生出的那一個。”塵先生的手在桌上畫著無意義的同心圓,他說:“可你被蕭過蠱惑,非要去人間生活,否則你將是我接班人的最佳人選。”

“哇,”滕錯挑起眉梢,“我簡直受寵若驚。”

塵先生對他的諷刺一笑了之,說:“我早就說過,你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我。還有你的眼睛,”他抬起手,觸到自己的眼角,“你很像你的母親,但你比她還能顯露那種邪惡的靈氣。我第一次見到你,能看出你是夜見曦的兒子,也能看出你是隻屬於自己的殺戮者。真正冷血的動物都擁有令人產生錯覺的雙眼,把危險藏在超乎一切的美麗下麵,你很了不起。”

“罪惡流在你的血液裏,”他最後說,“當你渾身是血地從井底出來的那一刻開始,你就不可能活在光裏。你這個樣子,蕭過知道嗎?”

滕錯雙肩有細微的顫抖,塵先生看到了。他身體後靠,還想說什麽,被蕭過打斷了。

站在滕錯側後方的高大男人驟然罵出了一句髒話,低沉的聲音將死水撞出了漣漪。

“滕錯會在人世間活,在光裏活,我要他平安喜樂,長命百歲。隻是很可惜,你看不到了。” 蕭過一隻手覆捏住滕錯的後頸,居高臨下地對塵先生說:“他擁有飽受虐待的童年,在少年時被不斷地傷害和背叛,然而他天性向往光明。不幸的經曆會導致心理問題,再加上一點點的無知,是很多人犯罪的原因,但滕錯從來不會允許自己這麽做。這就是他和夜生的區別,他受了所有的苦難,還是拒絕把作惡變成一種情緒宣泄。至於他是不是披著人皮,隻要他想,他隨時可以脫下來。”

他嗓音向來低沉,但這並不妨礙他話裏的感情。禿鷲與星星一起劃過天空,煥發光輝的天使踩在令人作嘔的血肉上,毀滅和創造相互成就,這世間的人心中永遠善惡並存。

蕭過低下頭,和滕錯四目相對。

他就這樣看著滕錯,說:“不止是光,人間四季海闊天空他都會有。我不會說話,但你明白我的意思。”

塵先生浮於表麵的淡漠裏終於出現了凶狠,他看上去好像在極度饑餓裏尋找獵物的鷹。他其實沒見過蕭過,但已經能猜出眼前這個警察的身份。

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說:“你就是蕭過。”

“是我,提前認識一下也好,總之會法庭見。”蕭過邊說邊輕輕地摸了一下滕錯的耳垂。然後他沒再看鐵窗裏的人,俯首對滕錯說,“小灼,走吧。”

滕錯朦朧著妖靈的眼,因為從沒見過這樣的蕭過而神色怔怔,很順從地被蕭過牽起來。塵先生還在說著什麽,但他隻看著蕭過,所以什麽也沒有聽清。

兩個人走出市局的時候正是日出,譚燕曉帶著警察們送出去。滕錯站在屋簷下的陰影裏,抬頭看火燒雲燎遍天空。金光迸發時蕭過將摩托車開到了他麵前,蕭過從車上下來,對他展開雙臂。

滕錯跑下台階,陰影和其他的所有都被拋在身後,他飛撲進蕭過懷裏。破曉的明輝完全地覆住了兩個人,他們在光裏傾訴愛意,親吻時將自己送進對方的胸膛。

早春的清晨風景如畫,沽藍色的蒼穹中飛鳥振翅,院外的各種人車正在匯成城市之海,光明和溫暖交織出誘人的網。蕭過帶著滕錯加入這樣的世界,以必勝的姿態麵對黑與惡,形成堅定的、有力的、永恒的對立。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看,人間有光,讓我們到那裏去活!

非常感謝。下周五更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