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時微涼的晚風貼地而起,南灼被淩亂的發模糊了視線。他站在路燈下,周圍亂得厲害,警車、救護車、法醫,他們圍著倒地不起的人,在搖頭間證實生命的流失。

頭頂的中秋月晴圓雪白,南灼的眼如墜銀輝。他看見滕勇安右側胸口上插著一把刀,血向他腳邊蔓延,有人拉著他後退,被他狠狠地甩開了。

他哭著說:“滕叔叔。”

叫喊、哭泣、掙紮、絕望、致敬,他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無助地用這些既定的步驟來表達他的悲傷和絕望。那份已經簽上“滕勇安”三個字的領養文件被封存進證物袋裏,就這樣結束他們之間經曆過的短暫又深刻的美好。

滕錯站在旁觀者的視角,反複浮在虛空,冷眼看著十六年前的自己,許多現實紛呈混亂,光也徹底湮滅了。蒼白的少年如同猶如一隻跌死在三月雪中的鳥兒[1],離開滕叔叔,後麵等著他的都是無妄之災,他甚至將自己定義成滕勇安的死因,那是這場夢魘的根本來源。

滕錯臉上汗淚交加,他驀然睜開眼,先看到了蕭過的喉結。這人一直醒著,用手臂不輕不重地環抱著他。滕錯伸手,抵住了蕭過的胸膛。

兩個人麵對麵地躺著,輕薄的窗簾讓月光得以窺入。蕭過借著這點光,用拇指擦幹了滕錯的眼角和臉頰。

滕錯肩頭還在起伏,他把頭埋在蕭過頸窩,悶聲說:“蕭哥。”

“我在,”蕭過聲音沉緩,“小灼,我在。”

滕錯和他住一起,快半個月的時間,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他們在生活或者任何事上都不需要磨合,隻是滕錯在不吃安眠藥的時候就會做噩夢,一旦入睡就會回到最無助最血腥的時候,顫抖著身體呢喃不停,念那些已經逝去的人,有時候也喊蕭哥。

但他每次睜眼蕭過都是醒著的,沒有什麽花哨,就是拍著人哄,一遍一遍地叫小灼,就能把滕錯拉回來。滕錯仰起臉,伸頸和蕭過蹭了蹭鼻尖。

“蕭哥,”滕錯沙啞地說,“我想吃藥。”

吃了安眠藥就不會再做夢,但蕭哥撥開貼著他頰邊的長發,說:“不吃。”他用唇覆了覆滕錯的額頭,“就這麽睡,我陪著你。”

“我前幾天明明沒有了。”滕錯緩過了神,負氣地說。

然而蕭過大手緩慢地順撫在他背後,說:“沒關係的,小灼,不要著急。”

滕錯揚起下巴,蕭過會意地俯首,兩個人纏綿地親吻。滕錯被親舒服了,就會閉上眼舒展開身體,蕭過沒停,還摟著他,趁著喘氣的功夫又低聲念了念他的名字。

蕭過擁有進入滕錯心靈的通行權,不僅是夢境,還有未來,他要占據滕錯不願回首的那片原野和那個秋夜。

這個人的聲音這個人的目光這個人的撫摸,隻要是蕭過,就仿佛什麽都可以滲透滕錯的肌膚,觸碰到底下的骨骼。他目睹滕錯靈魂深處頻死的掙紮,然後一點點地撫慰紓解,滕錯要進入這個世界,他是唯一的引路人。

***

滕錯這一晚沒有再做夢,第二天早上陽光落進來的時候還沒醒。蕭過已經從廚房端了早餐出來,看了眼表,回臥室去叫人起床。

如今這間公寓看上去和蕭過單獨住的時候很不一樣,不再是單身漢的地方了。以前閑置的廚房現在天天有人用,客廳裏有點亂,茶幾上扔著寫著化學公式的紙和糖都是滕錯的。角落裏新搭了狗窩,茶色的大狗百歲從裏麵跑出來,踩過掉在地上的墊子,搖著尾巴跟在蕭過身後,一起去找滕錯。

蕭過動作很輕,把窗簾拉開一些。外邊藍天薄雲,二月初的料峭一過,繁花盛開,真正的春意已經到了。

蕭過在**撐了手,剛想叫人,身後的百歲就叫了兩聲。他回頭看了眼,大狗和他姿勢差不多地扒在床邊,而被子下麵的人動了動,有要醒的意思。

但蕭過知道讓這人按時起床是不可能的,前段時間他不叫,滕錯能睡到中午。但今天滕錯要回研究所上班了,不能這麽賴下去。

蕭過把百歲從床邊趕開,俯身過去,把被子掀開了一點。滕錯醒了,掛了手臂在他後頸,瑩白滑膩的身體露出來,脖頸和胸膛上都有痕跡,手腕上也有,蕭過一垂眼就看見了,臉上一紅,把人摟緊了。

滕錯睜開了眼,他才醒時眼裏朦朧,神情顯得很懵懂。他貼著蕭過,聲音沙啞地和說早安,然後吻到了人的唇。

他緊緊地勾著人,蕭過被他掛得站不住,趴下去在被子上滾了圈。滕錯仰麵躺著,長發散開,都是絲絲纏繞的妖氣。蕭過沒能及時撤開距離。他強壯的手臂撐在滕錯身體兩側,窗簾半遮,兩個人近在咫尺,借著暖光仔細地看著彼此。

呼吸帶著熱度交錯纏氳,滕錯冰涼的指尖滑進蕭過的領口。他膝蓋上移,證實了自己感受到的,笑起來的時候說不清有沒有帶著壞。

“蕭哥,”他說,“這就興奮了嗎?”

蕭過知道這一局他無可辯駁,低聲說:“起床,小灼。”

早上是危險的時候,於是惜命的小灼並不使勁兒撩撥。但他起床後一直黏著蕭過,因為光著腳而被拎起來坐腿上。

滕錯晃著腿,垂下拿著罐頭的手,百歲就巴巴地跑過來。他低著頭喂狗,蕭過端著餛燉喂他。

“上班好累,”滕錯喂完了,晃著腿有一下沒一下地蹬百歲的毛,摟著蕭過脖子抱怨,“掙得好少。”

“還沒去呢,”蕭過被逗笑了,說,“做你喜歡的事,不要考慮錢。”

這是因為兩個人都沒有當富翁的欲望,也因為滕錯不缺錢。線人向警方提供情報是有金錢獎勵機製的,在有關花園這樣的跨國緝毒案裏,一條有價值的消息可以達到六七位數的價格,而滕錯在這十年裏提供的信息不計其數。他不是為了錢,但這樣的功勞不能受一句表揚送個錦旗就算了,譚燕曉調了所有的檔案,申請了獎勵金打過來。

手裏有錢的人行為輕浮,滕錯在蕭過臉頰上咬了一口,問:“蕭哥,要我養你嗎?”

蕭過看了他一會兒,感到很麵熱,抬手用指節蹭了下鼻尖,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說:“嗯。”

滕錯垂眼看著他,長睫顫了顫,吃吃地笑了兩聲,說:“那我就要去上班了。”

“不要辛苦,”蕭過碰了碰他的耳垂,說,“我很好養的。”

他說這樣的話很害羞,偏偏還很認真,讓滕錯覺得很可愛,於是兩個人這天出門就晚了會兒,都沒來得及出去遛百歲。蕭過先送了滕錯,難得卡著點兒到的市局。

有關夜生的卷宗還攤開在辦公桌上,那人此時在大洋南部的某個小島上,所以追蹤和抓捕要動用海警,這不是逾方市市局刑偵隊的負責範圍。但夜生在逾方市裏有眼線,多半都是沾了毒的,現在隊裏主抓這件事。

中午剛過時蕭過帶著項山和繆雙出外勤回來,然後開始準備暗訪工作,連著剛審了個跨省案件的決霆和小呂,全支隊一直到下午才吃上飯。

吃飯的時候別談工作,呂昊揚趁著這會兒功夫在手機上回複信息,然後又愁眉苦臉地放下了。

“救命,”他戳著飯說,“我媽叫我後天去相親。”

繆雙疑惑,問:“後天?”

小呂剛想回答,誰知道一向木納的項山忽然說:“後天是情人節。”

他這是語出驚人,因為他看著真的不像是會記得這種日子的人。繆雙很驚訝地看他,小夥子就埋頭吃飯,從碗邊上露出的兩隻耳朵都是紅的。

坐他對麵的決霆和蕭過對視一眼,都看出了點端倪。但人家自己不說,他們當然沒有點破的資格。

說起情人節,一桌子人的眼光就都轉向了蕭過,因為隊裏現在就他不是單身。小呂裝模作樣地搖了搖頭,說:“說好一起單身,蕭副你還是背叛了我們。能不能給我們分享一下你打算和滕哥怎麽過?”

這個問題蕭過還真的沒有想過,他十七歲的時候和滕錯過了次情人節,非常老土地買了盒巧克力,還有一朵棉花糖。他從那天開始叫那人“小灼”,一直到今天。

這麽說情人節其實很有紀念意義,蕭過就把這事兒裝心裏了。他今天要通宵辦案,下午出去了一趟接滕錯下班,騎摩托車沿街走的時候還在想後天怎麽辦。

滕錯不知道該怎麽過普通人的日子,而蕭過在過去的十年裏感情也是完全缺失的,他在這方麵其實還不如滕錯,那人靠著皮囊,可以肆無忌憚,可蕭過不一樣。他自認活得很糙,外表和滕錯很有差距。

滕錯研究醫藥,工作的地方挨著一所大學。單位那邊市局已經進行了說明,把滕錯消失的半年給碼平了,對外就說是處理家事,他專業厲害,單位聽說他能回去的時候非常高興。

蕭過把車停在路邊,給滕錯發了短信過去,沒過幾分鍾滕錯就出來了。然而他懷裏抱了一大束五顏六色的花,身邊還跟著兩個人。

都是同事,其中一個是崔運昌,這人之前就對滕錯很殷勤,花也是他買的,說是為了迎接滕錯複工。另一個人很年輕,是新來的同事,剛巧一部電梯下來。

小夥子今天和滕錯第一次見麵,早上就很有禮貌地叫了聲“姐”,滕錯看了他,壞笑著不反駁。之後倆人就一直沒說話,到午休滕錯解了襯衫的領扣,那人才反應過來之前認錯了,追著道歉。

小夥子到大樓門口了也很緊張,他穿著淺色的t恤和水洗牛仔褲,一看就是剛畢業不久的學生,對著滕錯麵紅耳赤。

他微微鞠躬,再次說:“對不住啊,滕哥。”

滕錯從花後麵看他,挑了下眉這事就算過去了,因為是真的習慣了,覺得無所謂。

他這會兒已經把長發放下來了,掉了幾縷在領口裏,柔軟的烏黑繞在雪白上,那張滿足所有人臆想的臉就在鮮亮的花朵旁邊,就讓身旁的兩個人都沒能挪開眼。滕錯性格怪,他們感覺到了,所以也說不上是動了心,就是盯著看。

這兩個人一邊一個,但滕錯已經看見了站在摩托車邊上的蕭過。他雙眼立刻現出彎月形,把“拜拜”說得飛快,走的時候頭也不回。

滕錯把花扔開,撲過去抱住蕭過。這個季節其實已經緩和了,可黃昏的涼風方興未艾,蕭過穿了件黑色的夾克,上麵帶著淡淡的煙味。

蕭過攔在他後腰,問:“今天還好麽?”

“我聽你的,好好和人相處,”滕錯乖乖的,“一直都很有禮貌的。”

蕭過笑了,說:“好。”

雲霞熠熠生輝地映在滕錯眼裏,他一點兒也不介意在公共場合親昵,又蹭得近了些,問:“有獎勵嗎?”

這人期待地看過來,蕭過就沒法拒絕。他兜裏有糖,剝了一顆給滕錯放嘴裏了。

滕錯含得唇上水潤,舌尖隱約能被看到。他認真地看著蕭過,問:“沒有別的了嗎?”

餘光裏那兩個人還站在原地,蕭過感到了壓力。但蕭副隊在這樣的時刻總會顯出一種不移而且逼人的氣勢,他俯首向前,親到了滕錯。

滕錯很開心,跨上車的時候根本沒想去撿地上的花。還是蕭過給帶上了,那倆人還在不遠處,就這麽扔這兒不合適。

摩托車開過轉角,滕錯毫不留情地揚手,把花扔到了看見的第一個垃圾桶邊上。

“又醜又老又不自量力,”滕錯亂罵一通,然後摟緊了蕭過的腰,悶著臉說,“我隻喜歡蕭哥。”

正好是紅燈,蕭過在前麵回過身,笑著摸了摸他的臉。

***

這件事並不重要,蕭過不會反複想,但壓力確實是在的。第二天吃飯的時候剛巧隊裏的年輕人都在,蕭過就問了問。

“顯年輕的衣服,還要好看的?”小呂覺得他從此看蕭副的眼光都得不一樣了,他壯著膽子,先問:“是不是為了和滕哥出去約會呀?”

他覺得會被敲,誰知道蕭過雖然不好意思,竟然還是點了下頭。

在場的警員們都被震驚到了,忽然感到了肩上的重量,詳細地給做了推薦。蕭過聽得也挺認真,末了小年輕們得出結論,由小呂鄭重地說出來:“瞧瞧——這愛情的力量。”

作者有話要說:

[1]:《夜之光線》[德]保羅·策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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