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錯倒下去,還在呼吸。

子彈貫穿了滕錯的左肩,於行打偏了。

因為在他扣動板機的前一秒,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看完了所有的小芋頭衝出來,死命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小孩兒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做,非要解釋的話就是本能地不想讓滕哥死,或者說不想讓於行和塵先生如願。

矮小瘦弱的身體掛在了於行的手臂上,被拎得雙腳離地。他真的還是個孩子,身上還背著步\\槍,但他並不懂得用。

血像花瓣在空中綻放光彩,帶來劇痛的衝擊力讓滕錯仰麵摔下去,幾步開外的於行被小芋頭纏上了。周圍的保鏢已經在掏槍,滕錯顧不上其他,爬起身毫不猶豫地飛撲向前,牢牢地抓住了塵先生。

他推著塵先生踉蹌了幾步,從瀑布邊一躍而下。

那一團深色影墜落下去,轉瞬就在千萬層垂直向下的白浪裏消失不見。滕錯散下來的長發在半空化開扇形的烏黑,這就是蕭過看到的全部。

突來的變故讓花園的人全部驚呆在原地,於行用餘光瞄到了滕錯帶著塵先生跳瀑布的一幕,奈何鎖著他手臂的小芋頭就是不鬆手。手\\槍已經失去了作用,他氣急敗壞,像是大型凶獸那樣猛地甩動起頭身,小芋頭太瘦弱,被他甩得飛摔出去,後背沉重地撞在樹幹上。

於行罵了一聲,轉頭舉槍隻用了一秒都不到。但蕭過動作迅猛,兩支手\\槍同時射擊出子彈,一顆打進了小芋頭的胸膛,一顆貫穿了於行的頭顱。

鮮血汩汩地從身體上的黑窟窿裏流出來,兩個人同時倒下了。

於行再沒有了呼吸和心跳的身體失控地順著子彈飛來的方向倒下去,正撲在小芋頭身上。他連回頭也做不到,震驚地睜大了眼睛,死時臉上也帶著凶神惡煞的憤恨。

小芋頭比於行晚閉眼,他大張著嘴巴,稚嫩的圓臉上說不清是什麽表情。他知道自己要死了,疼痛和缺氧他都感受到了,但他承著於行的死屍,在仰頭時看到了帶著笑的洋芋。

這簡直像是夢一場,小芋頭覺得很新奇。因為除了那個一起吃糖、給他錢的夜晚,洋芋從來都沒有笑過。

黑暗從四麵包圍住了視線,向中心侵蝕,聽覺也在迅速退去,小芋頭合上眼,小小的身體沒有再動了。在戰亂險惡裏活了十三年的生命停逝,完全脫力的身體歪過去,口袋掉出了滕錯給他的牛奶糖。

蕭過從他身邊過去的時候沒有停步,生死是他見慣了的事,除了滕錯的命,否則他永遠是平靜的。在花園的保鏢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蕭過踩過幾處凸起的石塊,已經攀著瀑布邊的藤蔓,迅速降躍向下方的水潭。

***

滕錯鉗抱著塵先生跳下瀑布,在開始失重的那一刻是帶著笑的。兩個人被水流推打著翻轉墜落,巨大的氣浪讓人無法呼吸,但滕錯沒有鬆開手,因為河流的盡頭就是七河村,他要把塵先生送到那裏去。

這是他母親曾經走過的路,現在輪到他了。

落入水中的那一下滕錯被拍得幾乎要暈過去,受槍傷那一側的手臂失去了知覺。瀑布下的深潭接著一落而下的水幕,滕錯在水下睜眼,看到塵先生閉著眼,應該是已經暈了過去。

這裏的瀑布超過了二十米,所以絕對不能在水流底下鑽出水麵,否則就隻能被砸死。兩個人一起向潭底墜了幾秒,疼痛和疲憊壓著他的身體,但隻要大腦還剩下一點清醒,滕錯就知道死在這裏非常不值。他用盡力氣拽著塵先生,勉強向前方蹬劃了一小段距離,肺像是在被刀割,浮出睡眠的那一刻天旋水轉,滕錯嗆咳著呼吸,被打過來的浪衝著走。

黃昏似乎快要到了,白雲在水霧裏氤氳不清。也許是因為他的雙眼在剛才的墜落和重砸裏出了血,總是滕錯看到的天空像是時間盡頭的幻象,紅和藍交錯,金色的光落在河麵,他就漂浮其中。

兩個人順流而下,塵先生已確實陷入了昏迷,一隻手裏還握著那支手杖。失血讓滕錯逐漸頭腦昏沉,寒冷隨水浸徹,他撐著力氣,一直到看見岸邊的界碑。

鮮紅的大字宣告出他此行和此生的意義,他們已經進入了國境。可滕錯已經沒有力氣向岸邊遊了,他隻能讓自己不與塵先生分開,竭力仰頭以獲取空氣。

雲霞完全將穹頂染成彩色時塵先生睜開了眼,他終於露了狼狽,試圖掙紮,但沒能如願。滕錯連話也不想說,伸出一隻手掐住了塵先生的脖子,讓他不要亂動。

風怒哮在耳邊,塵先生拋下了陰冷和謀算,完全地展現出了麵對叛徒時的憤怒和瘋狂。他嗆著水,費力地說:“滕......錯......”

滕錯在急浪裏半眯眼,被凍得嘴唇顫抖。他說:“閉嘴。”

“你......”塵先生似乎知道這是哪裏,他看到了岸上的原野,緊緊扒著滕錯的手幾乎要摳爛那層衣服。腳下蹬不到底,他眼前昏花,仰著頭呼吸,說:“你是誰......”

從身後來的旋浪重打在滕錯的下顎,他幾乎要閉上眼,並沒有回答。塵先生握著手杖的手忽然衝出水麵,他像是在以極其詭異的姿勢振臂高呼,再次問:“你是誰?”

滕錯驀然發狠,艱難地說:“烈火。”

笑意在塵先生漆黑的雙瞳裏被放大,此刻的滕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蒼白穠麗,還被水衝刷出藏了許多年的脆弱感。可他竟然強撐著笑出聲,對塵先生說:“我要燒了你和你的花園。”

濃重的恨迸出眼睫,塵先生無力地在水麵上劃動手臂。滕錯的肩膀還在流血,紅色的散流灌浮河麵,但他知道塵先生不能死,於是騰出了沒有受傷的手,托起塵先生的下顎。

塵先生看到了,聲音如同夢囈一般地對他說:“你會......死的。”

滕錯無法回答,已經接近力竭。

“滕錯,”塵先生在水麵上呼吸自如,他轉眸看著前麵變窄的河道,用一隻手抓住了滕錯的衣領,說,“你和你母親一樣。”

他其實也沒勁兒了,聲細如蚊,但滕錯還是聽見了,挑眉並不否定。

再往前是什麽地方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塵先生還在做最後的奮掙。他接著高度優勢,盡全力從手杖拔出尖刀,寒光閃在已經壓下來的夜色裏,利刃在滕錯肩頭劃開血口。

一個並不是武裝人員出身的老人對陣已經身受重傷的年輕人,兩個人漂流在河水裏,不知道是誰的血漫在身周,在水中像是鮮紅色球體一樣裹挾住了人。滕錯反抗時伸手抓住利刃,用被深深割裂的掌心將刀推向另一個方向。

然而塵先生驀然擰動手杖,銀製的蜘蛛吐出另一端的刀尖,然後猛地落下被水卷走,塵先生手裏的

竟然是一把雙頭刀。一直伴著他們的詭惑的對稱感再次出現,這次是可以奪命的武器。

“放我走,”塵先生試圖用雙頭刀在他和滕錯之間隔出距離,說,“你,你還能,活。”

滕錯左臂已經抬不起來,右手受了刀傷,他意識到形勢的危急,因為他確實不能保證可以用一隻手拖拽住一個人。塵先生說的沒錯,他鬆開人,分開漂走才能獲得生機。

但滕錯不是惜命的人,別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抓覆住塵先生握著刀的手,壓進水下,然後他拉著塵先生的衣領,讓兩個人同時陡然向前。

雙頭刀同時刺進兩個人的身體,這下他們是真的不能分開了。

塵先生的雙眼爆成血紅,他說:“瘋子......瘋......”

滕錯仰頸伴水喘息,枕著晚風和水霧,發出了幾下怪異的嗤笑聲。他滿意這樣的結束,並不介意以此來向這個世界告別。

他的確是個瘋子,這讓他不會任何事物束縛,從他成為烈火開始,每一次都是拿命在換情報,行動大膽瘋狂,再用蠻橫的方式全身而退。因為他從出生後就是這樣的,打、爭、求、殺,軟硬交雜,這樣才能活下去。他原本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可滕勇安帶來溫暖光明,那叫正義,接下來的蕭過帶來一種令人心軟的快樂,那叫做\\愛情。他們合起來,既是噬骨之癮,也是滕錯所認識的人間。

人間有很多人,有愛他也有他愛的。“家”這個字第一次讓滕錯感到興奮和向往,他不再徘徊在世外,他是可以進去的。

但他很快失去了他們,生死隔開了他和滕勇安,命與運讓他和蕭過相愛又分離,他被推出人世,失去了進入的資格。那之後的滕錯迅速改變,他的經曆充滿痛苦和汙罪,這把他變成了一個遊走在人間之外的妖。

他的靈魂深沉又炙熱,被封在冰冷的胸腔裏,針鋒相對,時刻折磨著滕錯。然而他的肉\\體孱弱又蒼白,似乎無法支撐起這樣的滾燙和真摯。他背著仇恨,畏懼白日,光明對他來說不過是可望不可及的折磨。

可他偏偏和蕭過重逢在這一場戰鬥裏。

他感覺不到疼痛,不具備豐厚的感情,但他愛蕭過,也忘不了滕勇安的教導。他是滕錯也是烈火,但那最底下的依然是南灼,沉睡深種在心裏的的是一種滾燙的正義,被包裹在深厚黑暗的殼中。現在這種光明迸發出來,帶著滕錯破碎一切的陰霾,讓他得以微笑著走下去,幸福地奔赴已經注定的死亡。

來自天際的風橫掃過夜空,刀刃在腹腔裏的冰涼感都被滕錯感覺到了。他墜入深邃的黑暗,連疼痛和冰冷都在逐漸消失,水流聲成為唯一的聲響,他失去了時間和方位的概念。

但這也不重要了,他們回到祖國,警察會找到他們。滕錯墜入了睡夢,夢裏悉數是無比甜美的內容,他看到了滕勇安,穿著警服,身邊站著一個孩子,滕錯知道那是南炎。還有蕭過,那人站在暖光裏,向他伸出手臂。

滕錯迎風奔跑起來,他感到身體在騰空,他向上去,像是終於展翅的飛鳥,要去蕭過和人間所在的地方。

他在夢裏被蕭過抱住了,牢固環著他的雙臂強壯有力,似乎帶著細微的顫抖。滕錯埋頭時聞到了蕭過身上的陽光味道,他喜歡極了,但他抬起頭,發現自己看不清蕭過的臉。

因為這不是夢。

破水而出的那一刻刀滑出腹部,忽來的疼痛讓滕錯皺起了眉。原本蔓延在身下的深淵變成了他以為是臆想出來的手臂和胸膛,草野的味道衝破冰冷,滕錯睜開眼,看到了彎月晨星綴飾的天空。

還有蕭過緊繃的堅毅下顎。

***

瀑布水流凶落不停,攀岩下來的蕭過慢了被水衝走的滕錯一程。他一開始還能隱約看見沉浮的人影,到後麵就跟不上了。

但他看到了滕錯緊拽著塵先生,知道小灼這是還在戰鬥,跳下瀑布是抱著一起死的心而非逃命。他在這個時刻不知道是該感動還是憤怒,滕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

於是蕭過狂奔而追,豁出命也無所謂。他跑過界碑的時候有嘶吼的衝動,進了七河村,十年前的記憶還沒完全進來,他就看到了水邊的人。

雙頭利刃捅進了兩個人的腹部,蕭過看了一眼就明白,這是滕錯最後的殺招。被刀相連的兩個人都失去了意識,全身都泡在七河匯聚處的池塘裏。

血染紅了水,滕錯的右手搭在岸邊,從掌心流出的血在地上延伸出細線,穿過高密的草叢,蕭過蹲下來,摸到了它。

指尖顫抖,觸到的牽在他和滕錯之間的紅線。

蕭過把兩個人都拉上岸,塵先生已經徹底陷入昏迷,但胸前還在起伏,蕭過用腰帶把他的雙手牢固地捆住了。

他跪在地上,把滕錯放在膝頭。更多的血流了出來,血液如紅花瓣般散開逶地,淹沒於冬日大地上泥濘的黑暗。

七河村已經荒廢,荒草已經長過了人的身高,蕭過跪坐在這裏,身邊的植被簡直顯得遮天翳日。池塘對麵是南炎和南秀娟的墳,他看到了。

蕭過把所有能脫的衣服都裹了過去,一隻手按著滕錯腹部的傷口。他紅著眼低下頭,想叫一聲“小灼”,但嘴唇劇烈地抖動開合,發出的聲音始終破碎不成調。

滕錯經過潭水浸泡的皮膚慘白得像是從冰窖中取出的屍首,雌雄莫辨的容顏更加脆弱,帶著駝峰的挺窄鼻梁與毫無血色的雙唇顯得很無助。他睜開了妖形的眼,目光從天空中劃過安靜發光的月亮和群星上滑過去,最終和蕭過四目相對。

“小灼......小灼。”蕭過的喉間終於發出了聲音,他不敢挪動滕錯,也笨拙極了,隻是一遍一遍地叫滕錯的名字。

血腥不敵蕭過身上的味道,好聞得讓滕錯感到很開心。死前還能見蕭過,這是滕錯求也不敢求的,偏偏他那麽貪心,見著了蕭過,他就又不想死了。

不知道從哪兒飄來蒲公英的種子,風幾乎要把滕錯濕透了的長發吹幹。他撐著僅剩的力氣,說:“蕭哥。”

“我在,”蕭過用手撥開他臉頰邊的發,抹掉那裏的血,不住地說,“小灼,我在。”

他覺得自己來晚了,他總是來晚,又在彌補中被動跟隨。他說:“對不起......”

有光落在他們眼裏,滕錯不再出聲音,很輕地搖了下頭。他拒絕閉眼,就這麽看著蕭過。看這個人冷硬的臉龐,濃黑的眉眼,猩紅的雙眸。這人總是粗糙的,因為他的溫柔和孤寂隻有滕錯知道。滕錯貪婪地仔細地看著,這是他愛人的模樣,是他要帶到下一世裏去的記憶。

“小灼,堅持一下,就一下。”蕭過顫動著雙唇,“決霆他們馬上就來了,我已經聯係他們了......再等等,小灼。”

某種倒數壓迫在心底,滕錯害怕了。他稍微轉動雙眼,嘴唇翕顫,說:“遺書......”

“我看到了,”蕭過說,“我都看到了,我知道的,小灼。”

“那......就好......”滕錯唇邊綻露的笑容卻純真如同稚兒,“蕭哥......你活著,我要你……長命百歲。”

他仰著麵,看到了遠處山野的模糊輪廓和高空的白鳥,飛鳥勘測出死亡的氣息,徘徊著不肯降落。

“小灼,”蕭過說,“回來,你答應過我的。”

“蕭哥,”滕錯神色呆凝,他望著天,沙啞地說,“和我說說,家......我們的家......”

光影婆娑著覆蓋在兩個人身上,蕭過說:“家......回去以後你搬去我那裏,好不好?”

滕錯牽動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家裏,百歲還在等你,”蕭過說,“我們一起養。”

“蕭哥,”滕錯說,“別哭。”

蕭過壓抑顫泣,說:“我還留著高中時候的紙條,還有那個蘆葦環,十年前的春天,就在這裏,你編的那個,你到家裏就能看到了。再戴一次給我看,好不好?”

滕錯的眼裏流出血淚,他說:“我不會......我不知道......怎麽......”

“沒關係,”蕭過像十年前那樣說,“我教你。”

滕錯枕著他的手臂,閉上了眼。

“天要亮了,小灼,光就要來了。”蕭過接著說,“我們回去......如果這次他們不開除我的話,我還當警察,你還做科研吧,你單位那邊市局會去說明的,你放心。我每天都接送你,但是酒吧就別再去了,實在想去的話,我陪著你。小灼,不要害怕,你是英雄。他們不會開除我的,說不定還有嘉獎,這是立功了......這樣我就能漲工資了,都給你花,給你買糖吃。但是不能吃太多,正經飯也要吃。我們還可以出去走走,去一趟首都吧,滕叔叔的學校你去過了沒有?我們再......我們......”

河堤上升起了一點靛藍,依稀泛出亮色的天際漸漸消滅了星辰的蹤跡。駐紮在七河村上屬縣城的警隊終於趕到,警察們奔下矮丘,決霆衝在最前。

滕錯睡著了,麵頰上濕潤晶亮,但是血沒有再流了。蕭過抱著他,一直到醫務人員強迫他放開手。

如同仇恨毀訾的黑夜褪消殆盡,春天的太陽升起來,金白的光明迸出天際,鏗鏘分明。河流從世外奔騰至此,七河匯聚,是他們所在的人世間。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